彌月和尤雀的速度很快,雁靈進去前,他們便注意到了中陵的眼線,並暗中跟蹤,最後在他將要把情報送出時摁住了他,他們用粗布堵了他的嘴,防止他自儘,然後迫使他跪在地上。
那來自中陵的眼線還是個八九歲的少年,若不是動作透露著不合年紀的矯健被彌月察覺,混在百姓中怕是很難被找出。
雁靈趕到後,先是打量了他一番,隨後才接過尤雀遞過來的、刻有情報的箭鏃,仔細看了看。
如蘇治所言,情報是刻在箭身之上的,雁靈從他的腳邊拾起一支還未刻上字眼的箭鏃,示意彌月把他口中的粗布取出。
“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雁靈用銳利的鋒端對準他的脖子,道,“替我放出假情報,作為交換,我可以放過你。”
那少年抿著嘴盯著雁靈,眼底燃著一種沉寂的怒火,那是瀕死野獸的眼神,向往活著的同時,又存著對世道的厭惡。
“要殺要剮,隨你。”
少年憤憤說著,啐了一口口水吐到雁靈腳邊,尤雀抬手便準備招呼他一拳,卻被雁靈攔了下來。
“彌月,模仿他的字跡,刻上南昆無援軍,息甲願降這幾字。”她對彌月說完,又輕哂一聲,道,“你運氣不錯,我會將你帶回南昆好好‘教導’的。尤雀,把他嘴巴堵緊些,看管好。”
“遵命,主公。”
彌月和尤雀同時領命,接著,那個少年便被看管了起來。
彌月偽造的、刻有情報的箭鏃剛用短弩發出沒多久,天上便飛來一隻通體漆黑的烏鴉,那烏鴉撲扇著翅膀,銜住那枚箭鏃,反身往陽湖飛去。
蘇治從地窖中將公主蘇彤帶了出來,那公主一身素布衣裙,發間以一根竹枝為簪,雖有十三四歲,身段卻極其嬌小,僅有雁靈一半之高。
蘇治和她淺淺說了一遍事情來由,如雁靈所料,蘇彤立刻答應了下來。
一切安排妥當後,申時將末,城門緩緩打開。
彼時,殘陽如血。蘇治一手牽著蘇彤,一手捧著王印站在靠近陽湖的岸口,他的身後跟著他所有的親衛,他們手無寸鐵,靜靜地看著中陵艨艟再度靠近。
艨艟口上站著一個身著中陵樣式鐵製盔甲的魁梧男人,他看見年老蒼白的蘇治、年幼嬌弱的公主以及一眾手無寸鐵的衛兵,抬了抬手,示意艨艟靠岸停下。
“息甲王蘇治,特獻上公主與王印,願自此歸順中陵——”
那魁梧男人是中陵的鎮河將軍孫衝,帶領麾下艨艟水軍鎮住了中陵以外的湖河之地,他打量了蘇治片刻,高聲問道:“老匹夫,你在這個關頭獻降,打的什麼主意。”
“將軍,王印貨真價實,若信不過,儘可派人來取。”蘇治道,“老夫隻有一個要求,懇請將軍不要讓息甲繼續血流成河。”
孫衝半信半疑,他揮了揮手,讓身側的幾個士兵下了艨艟,前往蘇治身前取王印。
那幾名士兵走到蘇治跟前時,蘇治主動遞上了王印。
拿到王印的孫衝來回翻看一番,這才放鬆警惕,半是輕蔑半是嘲笑道:“看來這血流得還是值的。”
輕飄飄一句話,便將那些因為戰火而傷亡的無辜百姓輕易抹殺。
蘇彤攥緊拳頭。但即使內心憤怒,她也不敢輕易表露出來。
確認王印到手,孫衝才帶著手下的士兵下了艨艟,如今息甲歸降,他們隻要在城中駐紮,待報信中陵後,大軍一到,便可壓住南昆。到那時,息甲與昌樞左右包夾,可以確保將南昆死死鉗製在下方,無法與西肅北堰通氣。
孫衝走到蘇治跟前。他身形壯碩得像一隻熊,身後背著一柄百斤重的鐵斧,胳膊比蘇彤的腿還要粗上幾圈,手掌厚得仿佛能瞬間捏碎尋常人的骨頭。
“走吧。”孫衝渾厚的聲音回響在岸口,“我要進城。”
他話音剛落,身後便劃過幾道流火。
同時,一抹銀白的身影如鬼魅一般從蘇治親衛隊伍最後方閃了出來,穿過蘇治與蘇彤,來到了孫衝麵前。
冰冷的刀刃發出嗡鳴之聲,孫衝下意識用手臂去擋,那經過特殊工藝打造的臂鎧與刀刃碰觸,擦出星火之時,一陣凜冽霸道的刀氣向四周爆開。
見鋒刃被擋下,雁靈回身借力,抬起刀柄狠力擊在孫衝的虎口之上,這一瞬間的衝擊,使得孫衝不由得鬆開手。
雁靈伸手一撈,接住將要墜落的王印,隨後一腳蹬在他的手臂上,翻身退後幾步,與孫衝拉開距離。
孫衝身後的水軍反應過來,想包圍上來,然而四周的蘆葦與灌木中忽然現出許多人,正是早前埋伏於此的精兵,他們身著鱗甲,手持弓弩,隻要水軍一動,他們便會將他們撲殺。
雁靈將王印往後一丟,交給蘇治,親衛立刻帶著蘇治與蘇彤往後方退去。
孫衝餘光瞥到艨艟,方才的流火就是火箭,艨艟的帆被擊中,借著風猛烈地燃燒著,點亮了將要到來的黑夜。
孫衝瞬間怒中火燒,他抽出身後的巨斧,咆哮著對著水軍下令道:“給我殺!!!一個都不留!!”
說罷,他的巨斧便砍向雁靈。
孫衝並不靈活,但是他過於壯碩,皮糙肉厚,普通的刀刃與他對上,非卷即折,甚至無法多傷他幾分。
彌月與尤雀帶著十幾個刀兵與水軍打了起來,南月八騎的弓與弩帶著其他精兵在四周以箭矢、箭鏃來壓製。
雁靈隨手挽了個刀花,迎頭和孫衝再次對上。
戰況膠著了有近半個時辰,天色越來越暗,然而雁靈始終沒能和孫衝分出勝負。
孫衝驚歎於雁靈的實力,這麼多年以來,這還是頭一次有人與他旗鼓相當。
雁靈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對手,她的刀像是不斷地砍在一麵厚實的盾牌上,沒能傷他幾分,但是孫衝巨斧揮動時帶出的銳氣卻把她劃出道道傷口。
這樣打下去不是辦法。
雁靈側身閃過一輪巨斧的攻擊,銳氣再次在她的頸側拉出一條血線。她將無間送回刀鞘,快速卸下身上的銀色盔甲,與頭盔,然後從腿邊抽出一把短刺。
她慣用的袖箭已經留給了青極,不過就算袖箭還在,麵對這般銅牆鐵壁怕是也起不來作用。這短刺是她專門用於刺殺的,上頭淬了風蛇與其他毒草提煉的劇毒。
胸口、腰腹、脖頸這些要害都被他一身肉給緊緊護住,難以下手,接下來,她要對準孫衝的眼睛。
“你……你是西肅那邊的?!”
孫衝見雁靈卸下盔甲、摘下頭盔,傾瀉一片在火光中熠熠生輝的長發,半晌他才反應過來。紅發的女人,來自西肅那片富饒叛逆之地,是挑戰中陵權威的、必須清除的存在。
思及此,他再次提著巨斧朝雁靈衝過去。
他到了雁靈的身前,高高揚起斧子,朝著雁靈的頭狠狠劈下。
“那你更必須死了!!”
這一斧子的力量足以將雁靈劈成兩半,然而卸去了盔甲,僅著皮製裡裳的雁靈速度更快,她一個旋身避開攻擊,臉上的虎首麵具應聲碎裂,而孫衝手裡的斧刃也因為用力過猛、沒有能抵消衝力的東西而嵌進地裡。
趁著孫衝還沒拔出,雁靈左腳一蹬斧頭,借力翻到孫衝後邊,騎在他的肩上。孫衝一手拔出斧刃,一手想將她拉下來,可雁靈絲毫不給他這等機會,她揚起手,短刺翻轉,徑直刺入孫衝的左眼。
孫衝隻聽見“啪”的一聲,那是他眼珠子爆裂的聲音,接著,雁靈乾脆地拔出短刺,劇痛的感覺瞬間便湧了出來。
“啊——!!!”孫衝痛苦地哀嚎了一聲。
他隻能感覺眼中不斷湧出鮮血,接著他也顧不上其他,靠著另一隻尚可視物的右眼,雙手並用,想將雁靈從背後扒下來。
雁靈在他伸手過來的時候,便先一步從他身上跳開,回身落在那巨斧的斧身上。她半蹲著,甩了甩短刺上的血汙,矯健得像一隻飛簷踏雪的玄貓。
接著,趁著孫衝還沒能反應過來,雁靈再次蓄力一蹬,手中短刺橫揮,一道冷光閃過,孫衝的右眼也被劃傷。
孫衝滿臉是血,他伸手想捉住雁靈,將她生生撕成兩半,然而他隻摸到了身前的巨斧。他現在雙眼瞎了,又急又怒,竟抓起斧子毫無章法地胡亂揮砍起來。
“滾出來!你這個卑鄙小人!我要撕碎你——”
此時,雁靈已經站在距離他十幾米以外的地方,她隨手從樹上摘了片葉子,擦去短刺上殘餘的血跡,收起短刺。
岸口其餘的水軍已經被肅清得差不多了,因為雁靈一直牽製著孫衝,無法分身去對付那些水軍,所以己方傷亡人數也並不樂觀。雁靈重新抽出無間,繞開陷入瘋狂的孫衝,直奔向彌月與尤雀的方向。
夜深時,戰局已定。
弓帶人撲滅了艨艟上方殘餘的火星,清點了一遍艨艟上的物資。城中大部分人都湧向岸口,他們帶著乾淨的繃帶、藥物與清水,就著一片狼藉的戰場,為傷者進行包紮。
不久前,孫衝剛咽下最後一口氣,倒在血泊裡。
他的臉上掛著兩個血洞,因為毒血不斷從中流下,所以他的上半張臉都被毒液腐蝕得厲害,露出斑駁森白的骨頭,加之渾身青紫,看起來彆提有多駭人。
雁靈將擦了擦臉上的血,將無間收回刀鞘,找了棵樹倚靠著坐了下來。
蘇彤先前看見雁靈脫盔卸甲時也是一愣,她沒想到帶援軍前來的竟是位女子。
她見雁靈坐下休息,便端了一盆水,一路小跑過來,跪坐在雁靈身前。她連日折騰,如今滿臉灰土,看起來也很是狼狽,卻還是認真地替雁靈清洗起傷口。
雁靈垂著眸子看著她。
十三四歲的年紀,看起來和絨藍有幾分神似。
“謝謝您……”蘇彤有些哽咽。
雁靈沒有回答,片刻過後,她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伸手摸了摸蘇彤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