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火之二 權時救急(1 / 1)

空生錄 風沙月 4867 字 10個月前

剛過寅時,長廊外便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彼時雁靈才剛睡下不久,聽力敏感的她被腳步聲吵醒,接著,便傳來一陣敲門聲。

“女君!女君!”是這兩日照顧她的小侍女。

她摸到床側的無間,提刀起身,上前打開門。

“失禮了!”侍女看見她,立刻行了個掬手禮,隨後手忙腳亂地說到,“就方才,從息甲遞來一封血書,主公等在平陽殿,差我邀您過去議事!”

“好,我知道了。”

雁靈轉身回屋,快速穿上外裳,隨後跟著侍女一同前往平陽殿。

南昆的冬夜幽暗而濕冷,刺骨的冷意隨著風穿過長廊,竟帶著一股腥氣。雁靈借著廊上燈籠搖晃著的微光,看清了那一條新鮮的,還未乾涸的血跡,沿著長廊一路延伸至平陽議事殿。

雁靈心一沉。

議事殿內。

殿堂四周點著明晃晃的油燈,將整個內殿照得通亮,戎止聲眉頭緊鎖,坐在白日的那個位置等著雁靈。

“女君。”戎止聲見雁靈進來,立刻起身。

雁靈一眼掃過殿內,除了戎止聲以外,南月八騎的鐧與鐮也在,他們的腳邊趴著一個身著輕甲的男子,那男子後背中了數箭,吊著一口氣,眼神遊離,已經是回天乏術了。

“南王。”雁靈朝戎止聲頷首,而後看向那名重傷的男子。

他身上穿著由鐵與藤交織製成的輕甲,放眼山海九國,會使用這種藤甲的,也隻有生長了大量奇珍異草、以醫術聞名天下的息甲了。

“此人乃息甲王座下親衛,送來了一封息甲王親筆的血書。”雁靈走到戎止聲身側,戎止聲遞上了被寫在一塊衣角上的血書,“血書上蓋有王璽,我驗過,確實是真的。”

什麼樣危急的情形,會讓堂堂一國之君,撕下衣袍一角,血書一封,又差遣最信任的心腹連夜秘密送至鄰國?

雁靈心底已隱有猜想。

她接過戎止聲手上的血書展開,夜間露重,血跡已有些暈染,卻還是勉強能夠看清。

“中陵艨艟夜襲,現已逼近城外,縱火破門,意欲屠城。浮生如寄,身死無畏,然息甲良醫無數,書閣珍本萬千,若儘數毀之,乃山海之憾,懇請南王施以援手,保我息甲百姓,今生朝露溘至,來世願犬馬為報。泣血此書,敬上。”

血書字跡擁擠,末端蓋上了一枚赤色王印,相融一處。

雁靈轉身走到那個將死的親衛麵前,半蹲下身看著他。

親衛提著最後一口氣,血淋淋的手扣住雁靈的手腕,他用布滿血絲的、無光的雙眼望著雁靈,殷切地,垂死地懇求著,斷斷續續地對她道。

“請……請救救王上……救……救息甲……”

雁靈沒有回答,但她的另一隻手卻覆上了那傷口斑駁的手,微微握緊,以表應允。

察覺到想要的答案,那親衛頭一垂,就此斷了氣。鐮和鐧將他與雁靈拉開,雁靈起身,回頭看向戎止聲。

“南王有何想法?”她問道。

“我已讓親衛去點兵了。”戎止聲道,“不過,艨艟軍的話確實有些棘手。那支水軍是專為南昆和息甲準備的,那些士兵不但善戰,水性也極好,艨艟上設有投石器械,他們將火油裝在瓦罐,投入城中,隻要區區幾支火箭,便可引起大火。”

雁靈水性不算很好,入水隻能確保不被淹死,若真是水戰,對她來說有些麻煩。

躊躇片刻,雁靈道:“這樣吧,我帶一隊精兵親自前往息甲。”她頓了頓,“這些精兵要善於騎射或伏擊,行軍時不帶任何軍備,確保能以最快速度到達息甲。一名好醫者可抵百人性命,息甲與南昆相鄰,中陵擔心息甲倒戈,才出此玉石俱焚的手段,現在中陵想要做的是屠城,而我們要做的,是搶人。”

“息甲王有求於我,本應由我親自前往。”戎止聲歎了口氣。

“在我到達息甲以前,這封血書的真假都有待考量。”雁靈說到,“中陵在南昆設了不少眼線,不過好在樓殿內的眼線都被你拔除了,他們斷不會想到我在如此關頭放下西肅來到南昆,所以由我帶著你手下的精兵,喬裝前往息甲最為合適。若他們一開始便敲的是一出調虎離山之計,那麼此舉,他們便是羊入虎口,自取滅亡。”

“既如此,我便讓南月八騎的弓與弩帶三百精兵,隨女君前往息甲。”

戎止聲揮了揮手,鐮領命退下。

雁靈看見鐮離開,便又對戎止聲道:“勞煩南王替我準備一套盔甲與麵具,卯時前我便出發。”

“女君放心,我即刻命人送到你的屋中。”

他們眼神交彙,互相抱了抱拳。

隨後,雁靈便回到了屋中,經過長廊時,她碰上了趕來的彌月與尤雀,二人見到雁靈已從平陽殿回來,便又跟著雁靈去了她的屋中。

“主公。”閉上屋門後,彌月問雁靈道,“明日還照計劃回西川麼?”

“不,暫時回不去了。”雁靈拾起桌上的發帶,邊束著頭發,邊對二人說到,“傳信一封給元旖,讓她點獵鷹、天狼各一百人,由驍衣親自帶隊前往息甲與我會合。”

“遵命。”

彌月應聲後便出門去執行雁靈的命令,尤雀替雁靈收拾著箭囊以及需隨身攜帶之物。

不一會,一套鍛鐵玄甲便送到雁靈屋中。卯時未到,雁靈便身負甲胄,麵覆虎首麵具,腰佩無間,帶著彌月、尤雀以及一眾南昆精兵出發了。

息甲是個小國,與北堰白郡差不多大小,若是縱馬疾馳,半日便可踏遍都城。

這個幾乎是貼著南昆邊境巫嶺之地的小國 ,是個不折不扣的寶地,它們坐落陽湖之上,因日照與水土豐厚,加之大多是平原與山林之地,所以四處生長著奇珍異草。息甲國內多有名醫聖手,哪怕是尋常百姓,也通些藥理。

自古有言,醫者仁心。

息甲是個安樂之地,在這樣的環境下,每一代的息甲王、王子公主乃至宗室宗親,都十分親民。這一代的息甲王蘇治更是翹楚,他不僅通曉醫道,更是與百姓同吃同睡,與小輩共研藥理醫術。

外邊戰亂不歇,國與國之間爭得頭破血流,息甲始終中立,也始終無人對他們下手。

可是梁昌不一樣,得不到的美玉,對他來說便是頑石,不順手的兵器,他便將它碾成齏粉。

巳時末,雁靈終於趕到了息甲王城外。

大約是因為將近正午,中陵的攻勢緩了下來,十幾艘艨艟退至湖中心,短暫地休養。

雁靈縱馬來到城下。

息甲的城牆已經千瘡百孔、搖搖欲墜,城內仍有百姓死死擋著,城牆上的人看見身著南昆盔甲的軍隊,大喜過望打開了城門。

守城的這些人,除了兵卒以外,大多是中年人或者老人,他們身著布衣,手中武器參差不齊,有短劍也有鐮刀。

雁靈翻身下馬,走上前低聲問麵前一個身著藤甲、滿臉狼狽的老者道:“息甲王現在何處?”

那老者臉上有皺紋,頭發花白,應年過半百,身體看起來卻還十分健壯。他十分有風度地朝雁靈行了個掬手禮,對她說到:“南王,多年未見,吾如今這朽木之態,倒是叫您認不出來了。”

若雁靈不出聲,她身上那套戎止聲的銀鐵甲胄便真的可以迷惑敵人,但雁靈一開口,即便壓低聲線,那種獨特的陰柔冷冽還是會使她暴露。

息甲王蘇治知道她不是戎止聲,卻仍然稱她為“南王”,看來城中還有中陵的眼線。

南月八騎的弓走了上來,替雁靈回答道:“息甲王,請尋個方便之處,與我們主公詳談。”

最後,他們將地方選在了城門邊上的一家門窗尚且完整的藥館裡。雁靈將精兵留在城中,隻帶著弓進入藥館,而蘇治也屏退了其他人,隻帶了一個親衛,與雁靈一同進了裡屋。

弓確認了四下無人後,才小聲對雁靈說到:“女君,暫時安全。”

雁靈這才摘下麵具,回敬了蘇治一個掬手禮。

蘇治看見雁靈的容貌,先是一愣,隨後淡淡笑道:“沒想到竟是西肅女君帶兵前來,吾在此謝過女君。”

“息甲王莫客氣。”雁靈道,“我與南王收到您的血書後,便先帶一隊精兵過來支援。”

“如您所見,如今形勢不佳。”蘇治歎了口氣,道,“說起來,此事也是因我而起。早年間,中陵帝便要求各國遣王子前往中陵為質,我膝下並無王子,僅有一女,彼時年紀尚幼,且息甲也無甚武力,此事便不了了之。如今吾女已至妙齡,中陵帝再度提及此事,要吾女前往中陵和親,可吾女年幼喪母,我如何能讓她再前往中陵,毀了一生……”

雁靈心中一緊,這般以和親為由,挾持他國公主之事,已是中陵的慣用手段了。

蘇治接著道:“此事成了導火索,如今中陵攻勢猛烈,直到辰時他們都還十分激進,你來之前,他們剛退回湖中休整,我們這才有了喘息的時機。我們息甲子民皆修岐黃醫術,護衛軍隊不足千人,本就是武力孱弱之國,如今……唉。”

一片翠色的國土,一群良善的百姓,一個年近半百、卻要戰火之下依然披甲上陣的君主。

幾十代人共同守護著這片溫柔的土地、珍貴的書籍以及悠久的曆史——然而這一切,卻將要覆滅在血與火之中。

中陵帝執政數十年,九國臣服於其腳下,他心比天高,想以中陵為璽,世世代代統治這片山海。然而他從不曾想到,人有壽限,千百年之後流傳著的,會是宮殿、是杯盞、是書卷、是禮樂,是這些記載了故事、卻不會開口說話的物件,不會是他。

蘇治頓了頓,又說到:“息甲大閣已經被他們投進來的火油燒毀了,藏書閣是用石木築起的,靠近城中,火暫時無法從外部燒起。但若城破,可憐那些醫者一生心血才鑄就的冊冊醫書,也必是要毀於一旦。我已讓我的女兒帶著幾卷珍本,領著大部分的婦女孩童藏進地窖,但這也隻是暫緩之計,若城破……”

“城不會破,我絕不會讓你們失去家國。”雁靈低聲道,“這些艨艟水軍投油放火,對城池進行大麵積破壞,致使你們折損兵將後,便會再上岸進攻。我暫時摸不清他們的人數,不過傍晚過後,他們必定會再次行動。”

今夜斷生死,蘇治何嘗不知?

中陵來的是艨艟戰船,善水陸兩戰的精兵強將,而南昆來的援軍僅百人有餘,沒有軍備、沒有糧草,如何能與中陵敵手?

“能確認城中眼線以及他們傳遞情報的方式嗎?”雁靈忽地問道。

“箭鏃,通體漆紅,情報是刻在箭鏃之上的。其實我心知肚明誰是中陵的眼線與細作,但……”蘇治躊躇片刻,“那不是個善茬,在城中充當眼線,也是打著裡應外合的主意。”

“息甲王,今夜之前,我需要您做一件事,如果事成,息甲此番便能保住。”雁靈道。

蘇治一愣,隨後立刻道:“女君請說。”

“我帶軍進城,那眼線肯定會再想辦法傳遞有關我們的情報。一會從這出去後,先處理他,然後將城內無援軍的情報傳遞給中陵。”雁靈平靜地說到,“我手下的人已經在城外拔除探子,陽湖岸口處也埋伏了人,申時末,你帶著公主前往岸口處詐降。”

對於善於水戰的人,將其引上岸後,攻其不備、包夾其中,實是良計。

雁靈在向戎止聲開口要精兵的時候,心中便已打了伏擊的主意。

蘇治斟酌許久後下定決心,他懇請雁靈道:“女君,我蘇治這一生無愧天地,但為了我這唯一的女兒,卻險些誤了家國。我是君主,亦是人父,方才是我作為君主的請求,如今請再聽我作為老父一言,我懇請……懇請女君,替我保全我的女兒,她不過豆蔻年華,不能被如此輕易斷去生死。”

這一刻,雁靈想到了境。

“放心。”雁靈重新戴好麵具,回他道,“我會在身後保護好你們,不過……”她頓了頓,“這亂世之下的公主,不會是紅粉雍容的牡丹,她們是寧折不彎的竹,雪難壓、風不折,斷的去生死,又怎斷的了風骨。”

不論是為了北地家國最後魂斷山海的白秦歌與白秦言,還是被迫留於中陵卻淤泥不染的白凝和,或是被作為禮物送給梁贏卻因刺殺其不成而自刎的瑩珠,或是顛沛半生最後願為守護南境而斷送自由的戎業紅,或是遭遇無數次刺殺卻仍然勇敢不屈的戎羽詞,抑或是為了大局主動假扮戎羽詞前往中陵成為籠中之鳥的聶依依……

她們身著華袍或甲胄,金簪與長槍皆是武器,為了家國她們作出不同的選擇,卻走到了同一條路上。

在她的所見之中,儘是她們的氣度與堅毅。

說罷,雁靈帶著弓出門,離開了醫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