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定之二 中心是悼(1 / 1)

空生錄 風沙月 4064 字 10個月前

地宮之外,仍然是那片不見天日的古榕林,雁靈背著青極,穿過毒瘴湧動之地,往林子外走去。

林外是一片風和日麗,萬裡晴空,在冬日是難得一見的絕景。雁靈從黑暗中探出頭,陽光投射在她的身上,竟讓她有片刻的不適。

她與青極騎來的馬兒還乖巧地等在林子入口,雁靈將它們的韁繩從樹乾上解下,馬兒沒有離開,依然跟在雁靈身後。雁靈輕歎一口氣,接著繼續背著青極,一步一步往觀星台的方向走去。

途中,她路過一個木屋,那屋主人是個上了年紀的木匠,孤身一人住在幽寂的樹林裡。那木匠看見明明身後跟著兩匹馬,卻非要徒步的雁靈,停下了手中的活望向她。

“姑娘。”那木匠朝她說到,“逝者已矣,生者當如斯。”

雁靈停下腳步,側過頭看著那個木匠。

一個年久的木屋,一個蒼老的木匠,他的身邊落著一塊小小的田地,以及兩塊新製的墓碑。木屋房簷上掛著桂木風鈴,窗檻上擺著兩尊精心雕刻的、一大一小的木人,他的人生處處斑駁、縫縫補補,卻勸人節哀。

“先生,我之後該往哪去?”雁靈看著木匠,金蘭雙眼如死寂的潭水,她低聲問他道。

“往東便是東,往北便是北。”那木匠說到,“凡塵之間,數十日為一年,數十年為一世,無人會一直相伴左右,人,終會孤身一人走向死亡。”

“若我於世間所行之路,滿地泥濘,儘是彆離……我要如何,才能做到不再難過?”雁靈繼續問到。

“在西川,逝者如沙;在北地,逝者如風;在東荒,逝者如水;在南境,逝者如木。”木匠道,“你所將行之路,總會見到風沙水木,終有一日,你也會成那風沙水木。”他頓了頓,又說道,“你將他放下,我給他做一口棺木,好好將他安葬吧。”

說罷,那木匠從屋中拿出一塊長布,雁靈將青極緩緩放在其上。

木匠拾起斧子,轉身進了林子深處去尋合適的木材。雁靈從屋裡端了一盆水,撕下一片衣角,浸了水,俯下身子緩緩替青極擦去臉上的血汙。

大約是再無所求,即使服毒而亡,青極的唇角也掛著一絲溫和的笑容。雁靈愣愣地看著他,心口絞痛,卻難以言語表達。

這是青極選擇的路。

在替青極整理衣領時,雁靈發現他的裡裳中露出赭石色一角,她指尖一夾,從中抽出一個信封。那空白的紙封上有被淚濕的痕跡,因為被放在裡裳中,所以也被滲了些血漬。

雁靈盤腿坐在青極身側,沉默片刻,隨後拆開信封,將信箋緩緩展開。

“雁靈,待你展信之時,座下棋局已終,我作為九方青極的一生,終於可以在此結束。

縱觀這一世,我目無所望、心無所牽,愛難辨、恨難清。留下此書,是堅信一定會是你先一步找到我的屍骨,於此,我要將九方家族最大的秘密告知於你……”

雁靈看完青極的長信,雙眸迸射出罕有的震驚。

她停頓半晌,從信封中倒出一塊青紅交織的玉玨,玉玨不過半個巴掌大小,上頭盤踞著一條雕得栩栩如生的赤紅長蛇,散發著一股不太明顯,有些腥味的異香。

她觀察片刻,立刻將信箋折好,和玉玨一同收回紙封,隨後將整個紙封藏在胸口的衣服夾層中。

雁靈替青極整理過後,便坐在原地一直等著,思考著信中所言之事。一直等到太陽將要落山時,木匠才背著一個長形的棺木回來。

雁靈將青極抱進棺槨中,隨後合上棺蓋。

“姑娘,天黑了。”那木匠坐在屋外的木台階上看著她,道,“夜路難行。”

雁靈用繩索係好棺木,隨後將其背了起來。

“難行亦行。”雁靈深吸一口氣,背對著木匠說到,“多謝先生今日之恩,他日,定當正式登門致謝。”

木匠低頭笑了笑,不應允、不阻攔,也不再回答。雁靈抬頭看了看前方逐漸黑暗而深幽的林路,背著棺木,繼續往觀星台的方向走去。

夜間的巫嶺一片死寂,一個步履緩緩之人,背著一口棺木,行如鬼魅。

最後,雁靈爬上了一座矮小而平坦的山丘。這個山丘在地勢高處,丘上隻有一棵巨大的古樹,站在古樹之下,北眺陽湖水,西擁觀星台,抬眼便是一整片不朽的星空,是個好地方。

青極將長眠於此。

雁靈從樹上砍了根結實的樹枝,將其削成一根長棍,挖了一個深坑,將整個棺木搬了下去。覆土前,她打開棺蓋,沉默地望著青極半晌,隨後解下了自己腕間的袖箭,放在青極的手中。

“青極。”她的指尖撫過青極慘白而安靜的麵容,低聲說到,“以此袖箭為信物,我們……來世再見吧。”

東方將白,天欲明。

雁靈回到觀星台時,已是辰時,霄稚候在觀星台的門口,看著她緩緩騎馬歸來。

去了兩人,僅回來一人,霄稚也並未覺得有何不對。他的目光依然深幽,仿佛已經預見所有。

他看著雁靈翻身下馬,微笑著對她道:“她要見你一麵。”

“……”雁靈解下掛在馬鞍邊用披風包裹著的塑心草,看向霄稚,道:“走吧。”

這是雁靈第二次爬上這環形長梯,每上一層,她都在思考要如何與戎業紅道明這兩日間發生的種種之事。青極信中提及的內容怪誕,知道得越多便越是危險,她必須先隱瞞,再慢慢思考對策。

踏上最後一層的觀星台,雁靈看見先前那被霄稚封了嘴的司祭們,他們此刻站在觀星台兩側,為首的禮啟文卸下先前所有的傲慢,恭恭敬敬地彎腰,向著霄稚與雁靈行了個掬手禮。

塑心草未到,戎業紅卻已經先一步蘇醒過來。

此時,她背對著雁靈坐在祭台之上,像南境千年以來所有的守護者一般,穿著層層交疊、刺繡著詭譎圖騰花紋的長袍,手持紫金光芒交織的巫雲杖,自觀星台上俯瞰整片南境,將萬物儘收眼底。

戎業紅沒有說話,雁靈也自然不會開口,她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看著那個被籠罩在天光之中的、陌生的背影。

沉默許久,戎業紅轉過身來。

那張美豔的、帶著野性難馴的臉孔,如今卻嵌了雙疏離而淡漠的眼眸,容貌未曾改變,卻不再是從前。

“初次見麵,西川的聖女。”她輕啟嘴唇,緩緩說到,“我是南境的守護者,丹娥。”

雁靈的拳頭緊了緊,麵色卻依然平靜。

“我知道你很難接受,不過……”她頓了頓,繼續道,“因緣巧合,我找回了前世的記憶。”

雁靈轉頭看向霄稚,淡淡問到:“你第一眼見到她時,就已經知道她是誰了。她不是王族的公主,也不是南境的靈女,而是你思念已久的妹妹……對嗎?”

霄稚微笑著,不置可否。

丹娥是存在於古老傳說中的公主,她的一生十分短暫,其慘烈的結局,便是獻祭於業火之中,無人知曉其生得是何模樣。

時過境遷,縱使所有人都遺忘了她,身為保護她並愛慕著她的兄長,也絕對不會忘記。

巫雲,這座觀星台的主人,被人稱為“靈主”。他在久遠前的某一天從觀星台徹底消失,司祭們尋不見他的蹤跡,便對外謊稱他已逝去。實際上,他並沒有死,他前往禁地,沉眠百年後再度以“司祭”的身份返回觀星台,如此重複,直到戎業紅的出現。

在昱釧郡堤壩邊,他第一次見到戎業紅時,他就知道,他終於等到妹妹回來。不過那時,還沒找回記憶的戎業紅,隻是那個命途多舛的郡主而已,他親自試探、考驗,最終使她找回記憶。

觀星台上,他知道青極的所有計劃,所以在青極提出塑心草時,他自然地將九方家族透露出來,讓雁靈主動與青極一同前往,見證一切。

這些,都是他與青極一同設的局,二人各取所需,各有目的。

沒有看破迷局的,隻有她一個人。

“嗬嗬……”雁靈低聲笑了起來。

在昱釧郡的山上,霄稚說要帶戎業紅回觀星台時,就已是有了盤算。沐浴在觀星台充沛的靈脈中,不單單是為了恢複損傷的“氣”,更是為了加快“丹娥”回歸的速度。

事到如今,他們來告訴她,原來她所認識的那個敢愛敢恨的戎業紅,一直都是她人的縮影。

戎業紅,隻是短暫地擁有了一副軀殼,輕輕地路過他們的身邊,成為一場豔麗而斑駁的幻夢。

雁靈咬了咬牙,倏地從腰間抽出無間,旋身砍向霄稚。

她的速度極快,霄稚也沒想到她會如此刀劍相向,於是他立刻抬手,用長杖的柄去接那戾氣四溢的刀刃。

在那瞬間,杖柄便被劈成兩截,銳利的刀氣自斷裂處爆開,將那長杖上的銅鈴與彩珠崩開,滾落一地。

眼見雁靈的刀再度砍來,他抬手,從丹娥手中的巫雲之杖中扯出一股紫金色的靈線,靈線纏住那銀白的刀身,將其攔了下來,同時,他立刻後退了幾步,拉開與雁靈的距離。

周圍的司祭緊張地屏住呼吸,看著眼前大打出手的二人。

眼見霄稚落了下風,禮啟文走到丹娥身側,恭敬地彎腰,道:“靈主,需要攔下那女子嗎?”

丹娥輕歎一口氣,隨後用十分溫柔的語氣喚雁靈道:“聖女,住手吧。”

聽聞到她的聲音,雁靈手中的刀一滯。

接著,她停了下來,轉身凝視著那雙如水一般平靜淡漠的眼眸,那裡有著沉澱了千百年的滄桑,絕不會屬於那個戎業紅。

許久,雁靈冷笑了一聲,將無間送回刀鞘。她伸手解下背上兜著塑心草的鬥篷,丟在丹娥的麵前:“這是塑心草,若不需要,便扔了吧。”

說罷,雁靈便轉身往門口走去,將要踏下長梯時,她忽地又停住了腳步。

“青極死了。”她頓了頓,輕哂一聲,“倒是我忘了,他與“丹娥”無甚關係。”

接著,她頭也不回地走下了長梯。

丹娥沉默地目視著雁靈遠去的背影。許久,一滴淚自她眼角滾落,打濕了繡著卷雲花紋的袖口。

雁靈下樓的速度很快,她扶著刀,幾乎是一步三個台階,飛也似的離開了這個地方。

觀星台外,天空雷雲翻湧,地麵風卷殘葉,是暴雨的前兆。

雁靈翻身上馬,正要離去,卻見一縷紫金色的靈線緩緩係著一卷羊皮卷軸,懸停在她的麵前。

雁靈停頓片刻,最終還是伸出手接過卷軸。

靈線消散。

雁靈抿了抿嘴,收了卷軸,接著一拉韁繩,轉頭向南昆腹地的王城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