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定之一 逆命而為(1 / 1)

空生錄 風沙月 3707 字 10個月前

恍惚中,她感覺自己被他攔腰抱起。

青極抱著她走過雕刻著九方家族圖騰的冰冷石板,然後將她放在高高的石台之上。

雁靈閉著雙眼,神智混沌,但耳畔卻能清晰地聽見所有聲音。

“雁靈……”青極以為雁靈已經昏了過去,便自顧自地喃喃自語到,“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有違醫者之道、泯滅人性……我不願你看見,也不求你諒解。”

雁靈努力地想睜開眼,想伸出手,但始終無法做到。她的意識像是一隻被困在樊籠之中的鳥雀,不論如何掙紮、衝撞,都無法脫離而出。

黑暗中,沉寂許久,她聽見青極窸窸窣窣在密室裡來回走動。

又過了片刻,有人打開石門衝了進來,接著,便是一陣刀劍出鞘之聲,將他們包圍起來。

“你這……逆子!”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你當年燒了祭台,從水室帶走狩嬰,死士沒將你處理乾淨,算你命大,如今竟還敢回來?你當這九方家族,是什麼地方?!”

青極一言不發。

“我花心血培養你,想讓你成為下一任家主,你就是那般回報於我?!”那說話的男人見青極毫無反應,便又抬高了聲音,“回答啊!廢物!”

那男人是九方家族現任的族長,也是青極的親生父親,名叫九方聞見。

“我對家主之位毫無興趣,對九方這個姓氏,亦無比厭惡。”青極看著不遠處那眉眼與自己十分相似的男人,冷冷地說到,“去母留子,煉子為藥,飼魑魅魍魎之神——肮臟的家族,像蛇鼠一般居住在不見天日之處,還自恃清高……哈哈……”

他說著說著,又忽地笑了起來,接著,他越笑越大聲,失了儀態,狀若癲狂。

“哈哈哈哈哈哈哈……”

倏地,他斂了神色,惡狠狠地盯著內室裡的人:“無所謂,今日你們都將葬於此處。”

“狂徒!”九方聞見下令道,“把他拿下,我今日就把他煉成藥傀!”

他一說完,便有人衝了上來。

雁靈聽聞了他們的對話,也大概猜到了發生在青極身上的事,那個話語中被帶走的狩嬰,應該就是本要被煉為藥的孩子,青極當年逃離九方家族,帶走的那個孩子,是啟月。

她很想起身幫青極擋下這些人,但她無法行動,隻能聽著腳步聲在瞬間靠近。

不行……青極不善於打鬥……這樣下去……

她奮力掙紮,指尖猛烈一顫,眼睛倏然睜開。

身體依然僵硬著,動彈不得,但開始有緩緩恢複知覺的傾向。

她努力地側過頭,看著祭台之下的眾人,隻見青極站在眾人的包圍圈裡,一動不動。

就在那些刀劍要砍到青極時,那些人忽然開始扭曲起來。

那些九方家的族人丟下刀劍,麵色痛苦地倒在地上哀嚎起來,其中有個人,大概是感覺整張臉瘙癢難耐,伸手用力地抓,最後竟生生將自己的臉抓成一攤猩紅的爛泥,連眼珠都摳了下來。

九方聞見瞧著那些人的模樣,立刻用袖口捂住口鼻,退後幾步不可置信道:“你……你是如何下的毒?!”

不怪他如此驚詫,九方家族的人自出生後便一直生活在毒瘴湧動的環境裡,他們會一直服用不同的毒藥,服毒、解毒,如此重複,身體雖無法練就百毒不侵,但對大多數的毒都有抵抗性。

青極緩緩道:“我知道九方家族常年服用之毒的藥性,所以我在西川時煉製了另外兩種毒藥,這兩種毒若分開,於九方家族的人而言,不會有什麼特殊反應,但若合在一塊,又以九方家族的血肉為引……”青極笑了笑,“砰——”

他唇角淡淡的、溫潤的笑意,落在九方聞見的眼底,顯得猙獰又陰晦。

“逆……逆子……”

即使九方聞見捂著口鼻也來不及了,青極不僅在這密室裡下了毒,早前,他先雁靈一步到了暗河,並在那暗河中下了足量的毒。取水之人將水蓄在儲水池,又用那水做了早食,眾人吃了早食後,發現甬道中死去的族人,隨後反應過來,追來這密室,又落入了青極早一步設下的陷阱。

他們以為他是蛛網上被纏住的飛蟲,殊不知他才是獵手,是那條盤踞在蛛網邊側的毒蛇。

如此心機手段,步步為營。

雁靈眯著眼望著他,他們在軍營相識,多年為伴,她卻從不知道,他心中埋藏著如此之深的仇恨,恨到可以以身作餌,將血親全部埋葬於此。

“這一個密室,這一方祭台,流了太多無辜者的鮮血……”

青極看著因為疼痛而癱坐在地的九方聞見,又看著滿地爬蟲一般蠕動的族人,緩緩地說到:“我出生開始,周圍所有人便都告訴我,我的母親因生我而死。從小……你便折磨我,你口中的花心血培養,便是在我七竅流血、疼得在地上翻滾時,仍然讓人繼續往我嘴裡塞毒藥。你將我與蛇鼠蟲蟻關在一屋,將我養成蠱,再割下我的肉,用來入藥。你讓我借送藥之名靠近南昆的公主,讓我蠱惑她、占有她,想通過她去滲透南境的王權……這些,都是你所謂的心血。”

他說著這些讓人毛骨悚然的往事,無比平靜,仿佛在敘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這個黑暗的地方,隻有姑姑愛我,隻有她……溫暖了在地上爬行的我。”他頓了頓,語氣驟然凶狠起來,“那樣好的她,本該離開這個肮臟的地方,嫁一個心愛之人,過美滿安順的一生。可你——殺了她的心愛之人,又將她掬回家族,最後,她被你活活割斷經脈,在這個祭台上放乾鮮血,你取出她腹中的孩子,將那可憐的孩子浸在水室,你用名貴的藥草養著他,訓練他,不過是想待他成年後將他做成藥傀……”

“九方聞見……你是卑劣的螻蟻、無恥的相鼠,你是根本不該被生於世間的惡鬼……”

他俯下身,拾起地上的一把長刀,搖搖晃晃地走向因中毒而滿麵青紫的九方聞見。

此時,那個曾高高在上的九方族長,竟頹靡得如一條喪家之犬。

“我流著與你一般臟汙的血,所以我會同你們一起死在這裡。”

他抬手,一刀刺入九方聞見的胸口,殷紅的鮮血如同拍崖的猛浪,噴灑在他陰晦不明的臉上。他的手背青筋暴起,緊握著刀柄用力地來回轉動,仿佛要將身下之人的內臟攪成爛泥一般。

不知被折磨了多久,九方聞見終於含恨咽氣,一地橫屍,使密室重新陷入了死寂。

青極甩開長刀,回身望向雁靈。

彼時,雁靈的意識已經清醒過來,但身體依然十分麻木,她拚儘全力,才從祭台翻下,雙手支撐在地癱坐在那,抬眼凝視著搖搖晃晃朝自己走來的青極。

他拖著被血跡浸成深黑的長袍,眼底埋著淒絕與晦暗,他如行屍一般緩緩走向雁靈,臉色如同枯木枝頭將要墜落的慘白月光。

“雁靈……”

他剛開口喚她,便被地上的屍體絆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抬頭時,他的口鼻溢出了泛著黑紫色的血,他的臉帶著痛色,以手肘支撐著,緩緩地爬向雁靈。

“為什麼……”雁靈的目光凝結在他的臉上,眉目間滿是不忍之色,一副泫然欲泣模樣,“你從未與我們說過……”

青極爬到雁靈身前,支起身子,平視著她的雙眸。

他短暫的人生中,隻在此處,尋見過山水。

“雁靈……有些仇恨,隻有鮮血可以消弭……”他強忍著喉頭的腥甜,淒慘一笑,“九方家族……有違天道、人道……本就不該存於世間。”

“可是並不包括你。”雁靈眼眶赤紅,卻始終沒有眼淚落下,她死死地盯著青極,嘴唇微微顫抖道,“你非要……走到這一步嗎?”

非要走到……同歸於儘這一步。

青極伸手靠近雁靈的臉龐,他的指尖夾著一粒小小的白色藥丸,將它送到雁靈唇邊。

“因為我流著與他們一樣汙穢的血……若我不死,世人皆會以為九方家族尚存……”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將要死彆,他卻看著雁靈,滿眼釋然。

“冥冥眾生,皆為棋子……但是在鬼騎大營,與你相遇……我短暫地找到了自己……”

吃下青極遞到唇邊的藥,雁靈才感覺身上的知覺在逐漸恢複,她抓著他的手,傾過身子抱住他,將頭埋在他的頸邊。

“……雁靈……”青極在她耳邊低喃道,“……啟月……托付給你了……”

雁靈停頓許久,才緩緩點了點頭。察覺到雁靈的動作,青極笑了笑。

這一生的最後,他望見了一片如晚霞般緋紅的花海,他躺在花海之間,長眠於一個溫柔而昳麗的夢境。

雁靈依然抱著他,許久,她才抬起一隻手,緩緩地、顫抖著覆上青極的臉,闔上他的眼睛。

來到南昆時,她便想過她會與青極分開,或許他會回去九方家族,或許會留在戎業紅身邊,但她不曾想過,青極從一開始便帶著所有的算計與秘密,投入這一盤必死的棋局之中。

他從未和他們說過,也從未想要活著。

雁靈呆坐了有半個時辰,才緩緩起身,將青極送到自己背上。

青極這一生都在逃離這個家族,所以她絕不會將他留於此處,她會帶著他離開,找一個花繁葉盛的山頭,將他葬在日月可見之處。

她背著青極,踏過滿地屍體,打開暗室的門。石門一開,鬼侍蝶便鋪天蓋地地湧了進來,這些東西循著腥氣而來,覆在屍體之上,瘋狂地啃食著。

雁靈回頭看了眼,按動機關,將那些生死交疊、紅藍交織之物鎖在門內。

她雙手往上托了托青極,而後沿著來時的路,離開了地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