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家族所在之處離觀星台不算太遠,雁靈與青極騎馬疾行了近兩個時辰,終於到了一片陰森的榕樹林。
這裡的榕樹大多樹齡超百年,參天之高、樹冠交疊,樹須垂下可獨木成林。林中瘴氣遊蕩,寒氣凜凜,與魍魎岩十分相似,但沒有魍魎岩那般陰毒。
青極與雁靈將馬匹留在榕樹林外,趁著開始昏暗下來的天色,進入林中。
行至瘴氣濃烈處,青極從袖口抖出兩顆青色的藥丸,將其中一顆遞給雁靈,低聲道:“這個是清瘴丹,九方家族的秘藥,隻有含著此藥,才能安然無恙地穿過這片古樹林。”
雁靈輕輕將青極的手推了回去,說到:“你留著,我的身體並不畏懼毒障,彆擔心。”
聽她這般說,青極也不強求,他撚了其中一顆放入嘴裡,另一顆再次收了起來。
步行了一段,他們走到一處平地。
平地之上立著八塊有兩米之高的深灰石碑,石碑圍成一圈,碑麵空白,座下有一個方形洞口,裡邊是仿佛望不見儘頭的長階,如此陳列,看著鬼氣森森。
此時已近酉時,一抹冰冷的月光穿過茂密的林葉,將其中一塊石碑籠在其中。
“酉時,月照為東,東震木,木主生,遇水則盛、遇火則敗……”青極環視一圈,指了指往右的第二個碑位道,“走這裡,坎水位。”
雁靈頓了頓,跟在青極身後,走下坎水位石碑座下那通往底下的台階。
這八塊石碑之下的入口每個時辰都會移動,它們分彆對應五行八卦,需以日月光照確認方位,對應五行,才能尋出入口。正確的入口才是“生門”,其餘為“死門”,若隨意挑選一個進入,便是有去無回。
正是這般玄奧的陣法,保住了九方家族千年根基。
西肅少有五行卦象之說,在大漠,人們主要靠星宿以及水流來占卜。雁靈不通此術,她也聽不懂青極所言,但既然青極說從這走,她便從這走。
他們沿著黑暗的階梯往下,下了約有四五米,腳才踏上一片平地,沿著平坦的路又行一段,才隱隱可見前方有微弱的火光。
“這九方家族……竟坐落在地宮之中。”雁靈壓低聲音道。
“先祖在建這地宮時,便設好了用於通風與蓄水的通道,地宮裡也有一條暗河,所以即使在地宮之中,族人也能安然無恙地生活。”青極道,“九方家族內部有許多專門培植草藥的密室,地宮溫度均衡,適宜培育。”
“我們如此明目張膽地進來,不怕遇到你的族人嗎?”雁靈皺了皺眉。
青極沉默不語,他背對著雁靈,雁靈看不見他的神情,但她能感覺,青極的反應有些古怪。
他們一路順利地到達了地宮的長廊。
長廊呈環形,其間被分割出許多拱形甬道與房閣,甬道通向內環,房閣用銅鐵大門封閉著,看不清內部情形,構造上,這裡倒是同觀星台有一些相似之處。
青極正想帶著雁靈穿過回形長廊,便聽到身後有其他人的腳步動靜,於是他趕忙拉著雁靈,閃身躲進一個黑暗的甬道。
他們放輕了呼吸,看著兩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從甬道外的長廊經過。
待兩名男子走遠,青極才拉著雁靈出來,往另一端走去。
這片地宮是用石頭堆砌的,且靠近湖畔,環繞著地下暗河,十分陰冷。雁靈受不了這種濕冷,臉色開始有些蒼白,喉頭也一陣緊澀。
九方家族是獨占一方的神秘世家,按理來說應是門生無數、人丁興旺,但他們走了這麼久,除了先前那兩個並肩走過的男子以外,連半個人影都沒有見著。四周死寂的有些駭人,冰冷的石牆、搖曳的火燭,此處就宛如一座巨大的地下墓穴,隻有能聽聞暗河流水之聲,以及亡者的竊竊私語。
雁靈走在前麵,忽地聽到身後傳來一個沉悶的聲響,像是有暗格被開啟的聲音。雁靈一回頭,才發現身後空無一人。
原本跟在自己身後的青極,不見了。
雁靈往回走,半蹲下身,屈起手指在牆麵與地磚上敲了敲,並未發現有何不對之處。
“青極?”她壓低聲音,喚道。
毫無回應。
正當她摸索找尋著有無什麼機關時,前方傳來陌生的腳步聲,雁靈看了一眼無處躲藏的長廊,心想著青極曾在這生活多年,自然有應對方法,而自己此時要做的,便是不被人發現。
她快速穿過長廊,憑著直覺選了條甬道走了進去,而後便來到一片開闊之地。
九方家族地宮中的暗河,便是盤踞在這裡。
暗河兩側是一片鬱鬱蔥蔥的草地,上邊生長著許多喚不出名字的藥草。這大概是在一座山的內部,此處的穹頂很高,但上方有空洞,隱隱可見有月光穿透而入,灑在暗河水麵之上,猶如一條柔軟的銀白絲線。
忽地,一隻不知從何處來的、泛著幽藍微光的蝴蝶緩緩從雁靈身前飛過,她輕輕抬手,那蝶便幽幽停在她的指尖。她借著月光仔細一看,才發現這蝶的蝶翼上生著猙獰的鬼麵,本身也散發出一股十分刺鼻的氣味。
她想起青極在鬼騎大營時形容過的,那個與啼痋十分相似的東西。啼痋是一種盤踞在魍魎岩附近的毒蟲,其本身不過食指粗細大小,卻總是群聚一處,發出讓人聞之痛苦的、如同嬰孩啼哭一般的聲音。
那時青極聞到她帶回來的啼痋,眉頭一皺,說其氣味與九方家族中的一種鬼侍蝶十分相似。那鬼侍蝶壽命很長,身有劇毒,飛舞在九方家族的每個角落,如有外來者,遇其必死,這種奇物,才是九方家族真正的守衛。
這蝶渾身劇毒,又帶著一股腥臭之氣,怕是常年以屍體為食,倒是個厲害的東西,可惜它遇到的是她。
雁靈借力一送,將那鬼麵蝶送了出去。
她沿著暗河,走進儘頭處的另一個甬道裡,一到此處,溫度驟然暖了起來,雁靈便感到舒適了不少。
在暗無天日的地宮中,忽得一處如此溫暖之地,十分異常。
前方有許多忽明忽暗的藍光,雁靈走近了些,才看清眼前的情形。
這一排共有三間密室,四周無人守衛,但石門上方棲息著不少鬼侍蝶,蝶翼忽扇間,幽光時閃時滅,使得整個甬道陰晦駭人。
雁靈走到其中一扇石門前,將手掌貼在門上。石門隱隱傳出熱度,可以想象密室內溫度之高。
青極說過,那塑心草原本生長在煉獄山附近,那般環境下能存活的草木,說明其本身喜乾燥炎熱的溫度。在探過每扇石門的溫度後,雁靈來到最左側的那扇石門前,摸索片刻後,她找到機關。
石門緩緩打開。
這間密室中心處懸掛著一個巨大的石爐,爐內堆滿了一種幾近成年男子拳頭大小、通體泛著紅光的石頭,石爐之下是數十個種著繁茂藥草的銅缽。
其中一個銅缽中,生長著一株看起來曼妙聖潔,卻又豔得詭異的花。那花的根與葉都呈現著皎潔無瑕般的雪白,頂端盛放著一朵泛著幽光的殷紅色五瓣花,白梗朱花,根不沾泥,與青極描述中的塑心草一致。
雁靈走到花缽前,思索片刻,將身上的披風解下,鋪在地上。
有些花木嬌貴,離土即枯,最好的摘取方式便是連根部土壤一同帶走。雁靈伸手,小心翼翼地將那株草藥連根挖了出來,放在披風上,隨後她將披風係好,而後提起兩端,將其綁在背上。
她離開火室,沿著來時的路返回,再度路過暗河時,她蹲下身洗了洗先前因挖土而弄臟了的手。
就在她要起身時,一隻鬼侍蝶從她的麵前悠悠飛過,接著,她從眼前的水波中,看見身後那抹漆黑的人影。
雁靈不動聲色地轉了轉手腕,身後那人似乎要將手伸向她,這一刻,雁靈飛速轉過身,抬起手腕對著那抹人影。
“是我。”那人握住雁靈的手腕,反手卸下袖箭的機拓,隨後對雁靈道。
雁靈看見那張熟悉的臉,才放鬆了一些。她抽回手,問到:“你先前是觸碰到什麼機關了嗎?忽然便從走廊消失了。”
“那長廊上有塊鬆動的地磚,我踩了暗格掉了下去,不過好在那裡有條道可以出來。”青極緩緩說到,“看起來你拿到了塑心草?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離開吧。”
說罷,他解下自己身上的鬥篷,輕輕披在雁靈的身上,接著又為其戴好兜帽。
雁靈覺得青極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於是停頓片刻,她點了點頭。
正當他們要從甬道離開時,甬道前方忽地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在這般寂靜的夜裡與地宮中,顯得有些突兀。
雁靈與青極對視一眼,四下尋找可以隱蔽的地方。青極看見身後不遠處有一方狹窄的夾角,便對雁靈示意了一下。雁靈即刻扯下青極的披風,拉著他閃身躲進僅容一人藏身的夾角處,她先將青極塞了進去,隨後自己也擠進去,用披風一蓋。
如此一來,在夜色裡,難以看出這個夾角藏有什麼。
果不其然,甬道內有人走了出來。那是三個身形高大的男子,他們腰側係著鐵鞭,兩手提著木桶,與先前長廊外遇到的並非同一批。
他們三人蹲在暗河邊汲水,其中一人罵罵咧咧道:“都怪你,入夜前未將儲水池填滿,現在還得來取水,一會做早食來不及,又得被族長罵上幾句。”
“好了彆抱怨了,你以為你好得到哪去?”另一人反駁道,“昨日難道不是你,將熔煉好的碎結晶當粗鹽放到麵裡嗎?”
“我那是看錯了!”
“好了,你倆少說兩句,趕緊裝了水回去,不然做早食真就來不及了。”
三人一人一句,吵吵鬨鬨地取了水,從甬道裡回去。確認聲音遠去後,雁靈才從夾角處鑽出,回過身伸手將青極拉了出來。
“快走。”雁靈壓低了聲音道。
現在已有人取水做早食,若等天亮,人多了起來,他們便很難離開了。
他們穿過甬道回到長廊,正當要繼續往前時,前方的轉角處忽地走出一個人。
那是方才在暗河邊取水的其中一個男子,他手裡還提著空桶,怕是蓄水池沒有滿,便想著再去暗河邊取一桶,結果和雁靈青極兩人迎頭碰上。
看見陌生的二人,他先是一愣,隨後剛想張嘴大喊,雁靈便抬起左手,腕間翻轉,袖箭彈射而出,穿透了那男子的眉心。
那男子沒能大喊出聲。
他眉間汩汩流下鮮血,隨後身體搖晃幾下,就要倒在地上。
雁靈眼疾手快,一手抓住要滾落的水桶,一手拎住他,隨後將他往回拖,拖進一處拐角裡。
青極撿起那枚掉落在地的、染著血的箭矢。有人聽聞動靜,大概是想要出來查看,青極轉身拉上雁靈,趕忙往長廊中的一個甬道跑去。
他們剛藏好,先前拐角處便有燈火亮了起來,接著有人走了出來。地宮昏暗,那人看不見地上零星的血跡,見長廊無人,心想許是自己聽錯了,便又回去了。
此時將近卯時,到了起早的時間。
“不好,來不及了。”青極壓低聲音說到,“回去得經過夥房,現在近卯時,人多了起來,怕是過不去。”
“若是這人被發現,或是塑心草被偷一事被發現,我們都免不了一場惡戰。”雁靈道,“還有彆的暗道可以出去嗎?”
青極搖了搖頭,沉思片刻,他道:“從這往右兩條甬道,走到內環,下台階後有處暗室,那是早前族中的祭台,現在已廢棄不用,那個暗室有一條密道,但不知會通到哪裡,我們先藏那兒去。”
說罷,他便帶著雁靈閃身而出,沿著長廊通過前往內環的甬道,而後避開兩個剛走出房閣的族人,又下了一層階梯。
階梯之下是一方黑暗之地,青極抽出火折子,用力一吹,那微弱的光幽幽照亮他們身前這扇雕著繁複圖騰、緊閉著的巨大石門。
青極望向階梯之上,確認無人之後,才伸手摸了摸粗糙的石牆。在觸碰到一個隱秘的凹槽後,他指尖一摁,機拓聲響,石門緩緩打開。
他們閃身進入門內,門又自動閉上。
門內一片漆黑,未點燈燭,為了能快速適應黑暗,雁靈閉上眼睛緩了片刻。倏地,她像察覺到什麼,又睜開眼睛,悄悄地用指尖抵著無間的刀柄,問青極道。
“青極……你已近十年未回到家族,為何你會知道現在這間密室已經廢棄?”她頓了頓,“先前我與你一同進入地宮時,我尚能感受到你的氣息,但在暗河邊上時,若不是水麵倒影,我甚至沒有察覺你是何時來到我的身後……你消失的期間,做了什麼?”
她終於發覺,從進入地宮開始,那種違和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這一路上,最違和的,是青極。
一個離開家族近十年,還能完完全全掌控地宮方位以及家族動態的人,說是無意踩到地磚暗格掉入陷阱,卻又對如此偏僻的密室了如指掌,怎麼想都十分可疑。
細細想來,青極種種所為,都像是在將她往這裡引來。他的最終目的,從來都是這間密室。
為什麼?
然而雁靈沒等到青極的回答。
後頸忽地傳來一陣細微的刺痛感,雁靈伸手撫上後頸,摸到一根細長的、冰冷的針。她再清楚不過,這由白銀與玄鐵融合鍛造的、此時正侵入她肌膚裡的針,正是青極的吟術針。
她拔出吟術針丟到地上,想抽出無間,也想開口問一問青極為什麼,但她全身就如同被卸去了力氣一樣,難以維持站姿。
她踉蹌幾步,喘著粗氣,在黑暗中摸索,摸到那堵冰冷的石門,而後她背靠著石門,緩緩癱坐在地上。
西肅聖女百毒不侵,但並不代表對這種麻醉草藥也沒有反應,否則當年在雪牧城外,她也不會因為中了葉行書的藥粉而敗於梁朔月,被關在中陵兩年之久。
她不是一個多疑的人,她認為值得信任的人,她便會全然去信任。青極救過元旖,救過鬼騎裡所有重傷的將士,在暗殺金契時,她提出“血宴”的計策,他便替她謀劃、實施,她實在無法相信,青極有一日會從背後暗算自己。
麵前驟然有微弱的火光亮起,青極掌著一盞將要枯竭的油燈,站在她的身前。
她模模糊糊地看見了他繡著鴉羽紋路的長袍下擺,再往上一些,是腰間懸掛著的佩玉長穗。
她努力抬頭,想看清青極臉上的神色,卻發現眼前一片朦朧,什麼都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