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雷之一 逐步星台(1 / 1)

空生錄 風沙月 5733 字 10個月前

回靈之女,即為南昆的守護者,曆代的靈子或者靈女,都會穿著繁複的長袍,頭戴華珠美玉,手持巫雲杖,遙坐在觀星台之上,望向整片南境。

人們向他們請求,他們便回應人們的請求,他們是南境的民心所向、風水所在。

王族可推行政事,他們決定了這個國度的繁榮,可以使百姓們更加富足安樂。而巫族則可以使用自身的巫力,守護南境的風水,使南境避免天災、瘟疫。

當戎業紅從夢中窺見了未來的殘像時,就注定她要回到這條“道”上。

霄稚將手中的長杖交給她,說到:“回靈之女,生來便有非凡的巫力,她們的“氣”可在一定程度上改變天道,隻是……要付出一些代價。”他頓了頓,指著那塊猶如數千張人麵蜿蜒其上的巨石,緩緩說到,“天雷墜地,此為劫,不可逆。但是,你可以將雷引至自己身上,若如這般,原要被損毀的巨石便不會滾落,砸垮堤壩,但相對的,你的軀體要承受非人的痛楚,甚至可能就此死去。”

“她若身死,南境再無庇護,於你們而言也無益。”雁靈扶著刀,沉聲道,“可還有其他法子?”

“靈女於我們而言重要,卻也沒那麼重要。”

霄稚側過頭,目光打量著兜帽之下的雁靈,方才借著雷光,他看清了她那一縷垂落在黑袍之外、分外奪目的赤發。放眼山海天地,除了西川的聖女,再也不會有人擁有這般瑰麗的色彩。

“我們這麼多年無法找到靈女的蹤跡,是因為有人將她藏了起來,後又送離了南境。”霄稚道,“南境曆經千年,每一代守護者的隕落,都會同時迎來新的守護者。在這個世間,眾生,或天命或凡命,殊途同歸。”

雁靈不再說話。

霄稚闡述的道理,是她早便悟透的,隻是當這些事發生在身側之人的身上,便會讓她感到揪心,無從適應。

“雁靈,沒事的。”戎業紅笑了笑,道,“我這條命,本就是撿來的,若能在此換這萬人之命,無妨。”

說罷,她走到巨石之前,一手抱著長杖,一手攀著岩石的坑洞,借力一躍,翻到了巨石之上。

大雨如飛瀑而下,猛烈地衝刷著山巒。

她盤腿坐下,將長杖平放於膝蓋之上,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天空銀雷翻滾,在雲層間穿梭,卻遲遲不再落下,仿佛在打量著他們。

雨越下越大,忽得,他們頭頂的天空雷光一閃,一道夾著紫光的銀雷垂直而下,猛地劈在戎業紅的背上。

這道天雷帶著火光,戎業紅被砸得一顫,卻仍然坐得筆直,在雨幕之中仿佛一尊石像。

雁靈看見她的雙手在發抖,唇角不斷溢出殷紅的血絲,混入雨水。

她撇過臉,有些不忍。

緊接著,一道道纏著紫光的天雷密集不斷地抽在戎業紅的背上與肩上,像是一個馴獸之人,手持長鞭,要在這般折磨裡,抽碎她的風度,剔除她的傲骨。

這場雷雨一直持續了一個時辰,才終於仿佛疲憊了一般,放慢了下墜的速度,逐漸收斂起來。

此時的戎業紅已經快不成人形了。

她的衣袍被天雷撕碎,露出後背一片赤色的龜裂,仿佛破碎後又被拚起的瓷瓶。她的鮮血混著雨水流淌而下,將身下的巨石染成斑駁之色,遠遠望去像有無數因殺孽而墮落的惡鬼,想順著這塊冰冷的石頭,將經曆了苦難的神明拖入無間。

雨雲逐漸散去,天邊泛起了一絲清冷的亮色。

雁靈三兩步上前,翻身到巨石之上,脫下自己身上的黑色鬥篷,輕輕攏住戎業紅。隨後,她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雖然戎業紅已經昏了過去,但還有微弱的氣息,這般確認後,她才隱隱鬆了一口氣。

換作他人,此時已經粉身碎骨了。

雁靈攔腰抱起戎業紅,輕巧一躍,跳下巨石,而後走向霄稚。

“她的“氣”受損,還需要修養些時日。”霄稚伸手拿回自己的長杖,捋了捋上麵的彩珠,對著雁靈道,“這裡靈脈稀薄,不適宜恢複,我要將她帶回觀星台。”

“……”雁靈抱著戎業紅的手緊了緊,目光驟然凜冽下來。

是否去觀星台,得由戎業紅親自選擇,若在她昏迷時擅自替她做決定,那也是一種背叛。

霄稚看著雁靈有些不悅的神色,微笑道:“若你不放心,也可同去觀星台;你是西川的守護者,同樣也是我們的貴客。”

雁靈沒有說話,霄稚便當她默認應允了。

他們下了山,回到堤壩附近,此時,雨已經停了下來,天色也逐漸亮了起來。

彼時,青極正在車廂內與先前的死士對峙,彌月與尤雀守在車外。見雁靈一手攬著戎業紅,一手策馬歸來,他們先是欣喜,隨後反應過來雁靈未著鬥篷,彌月立刻從車廂中取出乾淨的披風,在雁靈翻身下馬後,替她披上。

堤壩被臨時火急火燎地加固了一番,才總算是抗住了這一次的水患。

先前暴雨之時,工營的匠人們躲在可以避雨的地方,看著山頂接連不斷落下的銀雷,至今想起,仍心有餘悸。

他們的馬車裡還塞著劉明和那中陵死士,戎業紅如今的情況,不適宜與他們同擠一車。

就在他們思考如何去往巫嶺之際,一輛裝飾考究的香木馬車從郡縣的方向緩緩朝著這裡駛來,雁靈眯了眯眼,借著朦朧的天光,看清了來人。

是馳英。

馬車緩緩停在雁靈等人跟前,馳英跳下轅座,向雁靈行了個抱手禮,低聲道:“主公,這是王室的馬車,南月八騎的鐧與鐮在車內。”

話音剛落,香木馬車的簾子便被掀開,先前見過的、背著長鐮的少年,和一個腰間掛著雙鐧的男子一左一右從車上跳了下來。

他們見到雁靈,禮貌地行了個掬手禮。

南昆的郡守和中陵有牽連,如今又來了死士要刺殺他,這件事便自然歸南昆王室管。既然來了戎止聲的人,那麼將劉明和那死士直接交給他們便可。

“你們去將車裡的人押出來交給他們。”雁靈望了一眼那輛香木馬車,道,“他們帶走了劉明,我擔心還會遇到彆的麻煩,所以馳英,你還是得跟著他們,尤雀也一起。”

“是,主公。”

馳英應完,便和尤雀一同躍上車廂,不一會,便押著兩個人出來,那劉明與那死士口中都被塞著一團粗布,馳英把他們用黑色篷布罩住,避開工營匠人的視線,快速地將他們塞進那輛香木馬車裡。

掩上簾子,馳英和尤雀跳上轅座,衝雁靈抱了抱拳,隨後架著馬車轉頭離開。

見他們離開,雁靈抱著戎業紅鑽進他們原先駛來的馬車。

劉明與死士已經被帶走,隻留青極還在車廂中,雁靈進入車廂時,青極依然僵坐在座位上,眼神空滯,麵色陰晦得有些嚇人。

“青極。”雁靈喚了他一聲,見其沒有反應,又喚道,“青極?”

青極這才回過神來,目光逐漸聚在雁靈的身上,隨後緩緩移到她懷中的戎業紅身上。

雁靈將戎業紅放在一側的座位上,青極立刻探過手來,切脈片刻後,皺眉問雁靈道:“她五臟六腑俱損,心脈近無,你們遭遇了什麼?”

他手腕一翻,指尖夾著三根銀針,快速紮入她的幾處穴位,接著,他又從車內的木箱中取出一個瓷瓶,倒了兩顆藥丸塞入戎業紅口中。

“她的傷不能靠普通的藥來醫治,需要塑心草。”青極道。

雁靈脫下先前彌月替她披上的乾淨鬥篷,將其覆在戎業紅身上,問到:“何處可尋此物?”

“巫嶺,觀星台以西方向數千米之地。”青極頓了頓,“在煉獄山附近。”

“我知道了。”雁靈掀開簾子,回頭望向青極,“我們先去觀星台。”

說罷,雁靈跳出車廂,翻身上馬,彌月駕車,霄稚騎著鹿跟隨其後,一行人朝著觀星台的方向行去。

正午之前,他們終於到了觀星台。

觀星台坐落在密林之間一處被溪水環繞的山丘上,四周棲息著許多飛鳥與林鹿;這座高樓共十三層,由石料築基,二層往上均由南昆煉獄山附近生長著的杉木搭建,每層樓有四個青紋朱墨飛簷,飛簷角上均掛著一個銅鈴,銅鈴平日裡靜垂不動,若遇鈴響,必有災事。

馬車停在觀星台的門口,青極抱著戎業紅從車廂內出來。

樓閣那繪著蒼藍虎首圖騰的大門緊閉著,門麵上沒有門環,擺明了不想讓外人入內。霄稚走上前,搖了搖長杖,銅鈴響動後,大門才發出沉悶的響聲,緩緩自內而外地打開。

樓閣大殿內點滿燭燈,卻空無一人,雁靈等人一同進入大殿後,大門又自行閉上。

樓閣大體呈圓環形,內環為廳殿,外環為長廊,抬頭時一眼望不到天頂,朱紅色的環形長梯盤踞在四麵,與長廊層層交錯,通向最高處。

霄稚帶著他們,一路沿著長梯往上走。每上一層,便要穿過冗長的內環走廊,到達另一個梯口,方能繼續往上。

真正的觀星台在最後一層,那也是祭祀所在之處。

他們才踏上最後一層的台麵,一個蒼老的聲音便傳入了他們的耳中。

“霄稚。”身著紫袍的白發老者攔在出口,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們,半晌,他手中的長杖用力震了震地麵,怒道,“你違反了族規私自外出,還帶著外人進入觀星台,該當何罪!”

這老者名為禮啟文,是觀星台的主事人,也是禮慈儀的長兄,礙於他的身份,哪怕是戎止聲碰上他,也得禮讓三分,在南境他可謂是至高無上。

他一說罷,身後的幾個司祭便圍了上來,似乎想擒住霄稚。

霄稚嗤笑一聲,對著那禮啟文道:“迂腐之人,眼中隻容得這日升月降,卻容不得苦難眾生。”

“放肆!”禮啟文長杖一橫,重重地敲在霄稚的肩上,“你以為你力量強橫,便可目中無人了嗎?!那民生之事,是王族之事,你隻要做好你的事,守好你的觀星台便可。你這般乖僻行徑作為,實是自大,莫非你視己為天命不成?!”

霄稚被他抽了一杖,卻紋絲不動,依然站得筆直。

“我一直很想知道,你這渾濁的眼睛,真的能看到你想看到的東西嗎?你這閉塞的耳朵,又能聽到你想聽到的聲音嗎?”許久,他指了指禮啟文長杖上的銅鈴,笑道。

“霄稚!”

禮啟文被霄稚這般羞辱,惱羞成怒地揚起長杖,然而他的長杖還未落下,雁靈便旋身擋在霄稚身前,未出鞘的無間卡住杖柄,微微一送,將禮啟文推了出去。

“我沒興趣聽你們說來道去。”雁靈提著刀,神色不耐地看著他,而後又回頭望向霄稚,“先為她治傷。”

霄稚這才收斂了神色,指了指禮啟文身後:“那觀星台中心有一個祭台,祭台之上供奉著巫雲之杖,你們將她放到祭台上,靈脈會自行修複她。”

雁靈登上觀星台,青極緊隨其後。

他們一眼便望見了霄稚所說的祭台,那祭台通體為白玉所砌,台座四方,屏背之上雕著星宿圖案,而那柄巫雲之杖便橫置在祭台之上,散發出紫金交錯的光芒。

“站住!”見青極和雁靈要靠近祭台,禮啟文大吼一聲,司祭們立刻將他們攔了下來。

雁靈剛想拔刀,霄稚便抬了抬手,隻見幾縷紫色流光從他指尖閃出,禮啟文與司祭們均僵直在原地,動彈不得。

“霄稚!……唔!”

還未等禮啟文多說一句,霄稚便又封了他的聲道,禮啟文的嘴張張合合,卻罵不出聲。

青極繞過被禁製的眾人,走到祭台前,將戎業紅輕輕放在台座上。

雁靈將無間又送回刀鞘中,轉身看著觀星台樓道口站著的霄稚。

早前,雁靈便覺得這個霄稚哪裡有些古怪,如今再細想先前種種,她才反應過來古怪在何處。

先前他一直隱藏著,如今到了這觀星台,雁靈才能感知出,他的巫力十分強橫。戎業紅雖為回靈之女,身上卻並無多少巫力,反觀霄稚,絕對在其之上。

祭台之上,隱隱有淡紫色的氣如無數細線一般,織入戎業紅體中,她的臉色肉眼可見地好轉了許多。青極拔出先前封著穴位的三根銀針,又探了探她的手腕。

“如何?”雁靈問道。

“這些靈力可以彌補她身體流失的靈力,但不能根治內傷。”青極道,“塑心草、築骨葉,這些是南境內罕見的療傷聖藥,若有塑心草為君,佐以金詔花、築骨葉,煉成藥丸,一天二服,可以徹底根治。”

雁靈從懷中掏出一張折了幾折的羊皮地圖,拋給青極:“把塑心草的生長之地圈出來,我親自去找……塑心草是何模樣?”

“白梗朱花,根不沾泥,花蕊處有幽光。”

霄稚緩緩走了過來,瞥了一眼地圖,看著青極將要圈下之處,說到:“如今在煉獄山可找不到塑心草了。”

雁靈聞言,皺了皺眉。

“近些年,南境多雨,生長在煉獄山腳下的草木多喜炎熱,雨水一多,便儘數爛了根,塑心草也一樣。”霄稚道,“不過我聽聞,九方家族曾刻意從煉獄山移植了塑心草的母株,以九方家族的栽培之術,應是可以存活的。”

九方家族坐落於巫嶺與藥林的交界處,背靠陽湖,但常人即便知曉九方家族所在,也難以尋其具體方位。

半晌,青極對雁靈說到:“我去取藥。”

雁靈皺了皺眉:“青極?”

“九方家族凶險異常,否則也不會長存世間,立於不敗之地。外來者擅入其中,必是有去無回,我熟悉族內路數,由我去便是最好的。”青極緩緩道。

“不妥。”雁靈駁了青極的提議,收回圖卷,躊躇片刻後,她才繼續道,“罷了,我與你同去。”

“此行危險,況且……”青極問到,“將她一個人留在此處終是不妥。”

“我會照顧好的。”霄稚打斷了青極的憂慮,“放心吧,她是靈女,在這南昆,沒有任何東西能傷她。”

以霄稚的巫力,若真對他們抱有惡意,他們也難以進到觀星台中。

見青極與雁靈還是有所猶豫,霄稚倏地從袖間抽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躺在祭台上的戎業紅擲了過去。

霄稚一直未對他們展露殺意,他們大概是沒料到霄稚會有這般突然之舉,雁靈剛彈刀出鞘,便被霄稚按住了手,這一延誤,那匕首便飛速穿過了她的身側,直向戎業紅。

然而匕首還未接近戎業紅,祭台上巫雲之杖的紫金光芒便強烈地閃爍了一下,籠罩住戎業紅,那匕首觸碰到光芒,竟被彈了回來,直直釘在霄稚的腳邊。

霄稚這才放開摁著雁靈的手,雁靈也暗自鬆了一口氣。

“彌月,你先前回昱釧郡,和壁訟他們彙合後回來這裡。”雁靈將無間送回刀鞘,側過頭對著身後的彌月說到,“我與青極會儘快回來。”

彌月猶豫半晌,最終還是應道:“是,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