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水之三 震風陵雨(1 / 1)

空生錄 風沙月 3730 字 10個月前

過了半個時辰,他們終於趕到了堤壩邊。

遠遠地,便看見十幾個衣著樸素的工營匠人圍在堤壩邊上,似乎在討論著什麼,而一旁古榕之下,一個身著暗紫長袍、手持長杖的人正靜靜地站著,看著眼前這群有些吵鬨的人。

那司祭戴著兜帽,融於夜色中,讓人難以辨認性彆與樣貌,但從他高大的身形來看,應該是個男子。他察覺到這邊的車馬聲,轉過頭來看著戎業紅和雁靈翻身下馬。

雙方皆不明對方底細,於是誰都沒有開口。

戎業紅淡然地走到人群邊上,工營的匠人見她過來,臉上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戎業紅也不解釋,她從腰間掏出先前從劉明身上扒下來的郡守符牌,出示在眾人麵前。

“奉郡守之令,前來監守加固堤壩一事。”

眾人麵麵相覷,對眼前這個眼生的“傳令官”存疑,但她手中確實拿著郡守符牌,他們也不好多說什麼。

這之中為首的匠人是個身背大斧、身形魁梧的男子,他對著戎業紅道:“回大人,這堤壩修建多年,已損毀得厲害,方才檢查一番,發現木樁中部有裂痕,還有蟲尉築巢,底部也腐得厲害,遇水必毀,隻能推翻重建。彼時用石料代替木材,這堤壩也會更加堅固,但重築需要不少時日、人力、物力及錢財,且需在旱期陽湖水位下降時才能動工,司祭大人說近日會有洪災,但這臨時加固,怕是也難起作用。”

戎業紅本想問他們,既是腐得厲害,為何先前不做修補,而後想起自己此刻正借劉明的身份行事,到嘴邊的話便又咽了回去。

也不用多問,劉明是昱釧郡的郡守,他不在這工事上花費,也不遣人修葺,這些工營的匠人又能如何?

這時,那司祭走了過來,戎業紅仰頭,這才看清了他的模樣。

那確實是個男子,十分年輕,且生得一副俊美而陰柔的麵容,他的脖子兩側有蝶翼圖案的黑色紋印,指節上戴著五枚以細長銀鏈相接的瑪瑙指環,他的手中握著一柄老木長杖,長杖頂端墜著三個銅鈴以及數條五彩珠串,這些瑰麗之物隨著他的步履搖曳,發出有些詭譎的脆響。

“你……”那司祭皺了皺眉,眼底有奇異的光彩湧動,“你是……”

他的話音未落,馬車方向便傳來一聲錚鳴,司祭與戎業紅同時回頭,見雁靈已經縱身躍上馬車頂,抽刀將接連而來的數枚弩箭彈開,而青極也抽出了匕首,將飛向自己的弩箭打落。

“從蘆葦叢那邊來的,有人要殺他。”

雁靈才說完,從蘆葦叢的方向又射來數十枚冰冷的弩箭,隻是這一次,這些更加密集、銳利的寒芒,直朝戎業紅而去。

戎業紅剛想拔出短刀抵擋,便見那司祭先一步擋在她的麵前,他手中的長杖一晃,珠鈴作響,那些弩箭便如同被卸去力氣一般,徑直掉落在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蘆葦叢發出窸窣的聲響,細微的聲音傳入了戎業紅的耳中,戎業紅心知刺客接連失手,意欲逃跑,當下便對離馬兒最近的雁靈喊道:“雁靈,寅卯方向近一裡,大約有二至三人,他們正準備撤退!”

“知道了,我去抓人。”雁靈縱身一躍,從車廂頂落回馬背上,隨後她一拉韁繩,朝著戎業紅所說的方向奔去。

寅卯方向是一片繁密的蘆葦叢,有半人之高,若要在蘆葦叢中完全隱秘身形,需貓腰緩行。雁靈馭馬直接踏入其中,目光鎖住幾處異響之地,隨後她的手腕翻動,幾道細長銀光從她的袖間飛射而出。

蘆葦叢間傳來接連倒地的聲音,雁靈停至其中一處,彎腰一拉,從中拽出一個受了傷的黑衣男子。那男子應是死士,見自己被雁靈逮住,便想咬破齒間毒藥自儘,雁靈眼疾手快,反手用劍柄打暈了他,隨後扯下劍鞘上的綁帶,卷成一團塞進他的嘴裡。

雁靈拖著他回到馬車邊,候在車內的彌月拿著繩索下車,利落地將地上的人捆了起來。

戎業紅手中拿著先前落在地上的弩箭,見雁靈抓了人回來,她走到那個黑衣男子麵前,掀開他的衣領。

隻見那男子的肩頸上臥著一隻紅墨刺繪的飛蛾,那蛾背生六翼,看起來十分猙獰詭異。

“果然……”戎業紅喃喃道。

“六翼飛蛾,是中陵帝手下的死士。”雁靈拍了拍衣袍上的蘆葦絮,“看來郡守府一直被暗中監視,你發現了劉明與中陵暗中勾結,又將他帶走,這些死士便急於滅口……”雁靈頓了頓,繼續說到,“你的蹤跡怕也已暴露,不然他們不會轉而殺你。”

在中陵的三股勢力中,除了魏皇後的鬼麵暗衛與中陵帝麾下的近衛軍外,還有一支專屬於中陵帝的死士,他們的身上紋著六翼飛蛾的刺青,常年遊走於民間,替中陵帝處理暗昧之事。

“隻要我還活著,他們發現我也是難免的。”戎業紅鬆開那人的衣領,抿了抿嘴,“現在顧不上刺客了,要儘快處理這個堤壩,若如他們所說,木樁已腐,那麼如今唯一之計,便是讓郡縣的百姓先一步撤離此處。”

“不,還有一計。”紫袍司祭陰惻惻地插了一句話進來。

雁靈和戎業紅同時看向他,隻見他緩緩走了過來,目光在二人之間流動,最後落在戎業紅的臉上。

“這麼多年,我們都沒能找到你的蹤跡,沒想到如今你竟主動出現在我們麵前。”司祭一手握著長杖,一手覆在胸前,朝著戎業紅道,“我乃觀星台大司祭,霄稚,見過靈女。”

戎業紅淺淺歎了口氣,隨後還了一個掬手禮,道:“前南昆王戎起玉之女,戎業紅,見過大司祭。”

她的話音剛落,天邊便閃過一道銀光,銀光如劈開天地的利刃,驟然照亮了他們的臉龐,緊接著,雷鳴轟然炸響,震耳欲聾。

霄稚似乎並不在意雷鳴,他聽完她自報家門,沉默半晌,點了點頭,說到:“原來如此。”

戎業紅聞見電閃雷鳴,當下便心急地問道:“司祭方才說的另外一計,可否告知於我?”

霄稚的目光在幾人間跳動,最後又回到戎業紅身上,他指了指對麵的山頭,對戎業紅道:“隨我上山,除了你和她,其他人都不許跟來。”

他口中的她,指的正是雁靈。

雁靈正欲扶刀上馬,彌月便攔在了她的麵前,他壓低聲音,對雁靈道:“主公,將軍讓我們隨行是為了一路保護你,你一人同此人前去,過於危險,有些不妥。”

“彌月,無妨。”雁靈拍了拍彌月的肩膀,“我不會有事的,你與尤雀他們在這裡守著,替我看好那死士,待我回來拷問。”

雁靈下了命令,彌月也不再反駁。

霄稚轉身去交代那些匠人,讓他們照常加固堤壩,接著他晃了晃手杖,銅鈴響動間,從古榕背後鑽出一隻頭上生著長角的巨大棕鹿,它緩緩走到霄稚麵前,任霄稚側身坐到它的背上。

棕鹿載著霄稚經過戎業紅與雁靈的身側,他開口對她們說到:“走吧,我們從另一側上山。”

雁靈翻身上馬,霄稚已經先一步走在了前麵,青極靠近戎業紅,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小心地塞入戎業紅手中。

“保護好自己。”他低聲交代戎業紅道。

戎業紅握緊瓶子,目光凝結在青極身上片刻,隨後,她緊皺著的眉頭鬆了下來,輕笑著點了點頭。

她們騎著馬跟在霄稚身後離去。

此時,天上已經開始落下豆粒般的雨點,戎業紅與雁靈跟隨在霄稚身後,穿過一片崎嶇的石路與稀疏的樹林,來到了山腳下。

這座山雖不高,但山間巨石嶙峋,陡峭得厲害,幾人將鹿與馬都留在山腳,步行上山。

雨越下越大,黑紫的雲層後雷鳴翻滾,不時穿透天幕的銀光驚起山林間的飛鳥,發出有些淒厲的鳴叫。

大約爬了半個時辰,他們終於到了山頂。

山頂並不平坦,隔著有些密集的雨幕,戎業紅看清了在她夢中砸毀了堤壩,導致陽湖水衝垮郡縣的巨石。

戎業紅走到巨石前,伸手覆上冰冷的石麵,巨石表麵上有許多坑坑窪窪的凹洞,雷光一閃間,仿佛有許多人臉,正在猙獰地望著她。

“就是這塊巨石。”戎業紅感覺脊背一陣悚然。

“靈女。”霄稚忽地喊了她一聲。

戎業紅回頭,看見霄稚站在雨中,雨水打濕了他的長袍,但朦朧中,依然可見他清冽而銳利的眸子,正凝視著自己。

“在我告訴你這個計策之前,我要先問你幾個問題。”

“但問無妨。”

霄稚沉默半晌,一字一句問到:“天命之人與萬民之命,何為先?”

“萬民之命。”戎業紅不多加思考便脫口而出。

“行義事的邪道之人,與行惡業的正道之人,如何抉擇?”

“不論正邪道,行義則善,行惡則孽,屠孽不屠善。”

“若你為天命,你願以何為代價,來救萬民之命?”

戎業紅放下手,鄭重地答道:“血肉為祭、白骨作塔,命魂散儘、在所不惜。”

她知道,若是要雁靈來做這個選擇,她也會是如她一般的答案。

這世上沒有那麼多的天命之人,天命,終也將魂歸蒼天、身埋於地。

霄稚笑了笑,似乎這個答案在他意料之中。

每一代,他們在接回靈子靈女時,都會問他們這個問題,他們的回答雖有參差,卻也大同小異。

靈子靈女的巫力來自於丹娥與乂的靈脈,戎業紅的這個答案,流淌過久遠的光陰,如同來自丹娥身赴業火時堅定而決絕地回答。

天空又閃過一道無比明亮的雷光,這道雷光直向他們而來,將他們身前的方寸之地劈得焦黑,濺起細碎的水珠。

“開始吧。”霄稚抬頭望了望天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