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水之二 破府挾人(1 / 1)

空生錄 風沙月 5483 字 10個月前

四下死寂,一片黑暗。

她已經死了嗎?

雁靈……雁靈怎麼辦?

“業紅……戎業紅?!”

伴隨著耳畔有些急切地呼喚,一股涼意衝入她的鼻腔,她猛地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雁靈那張在昏暗燭光中也依然昳麗無比的臉孔,她緋紅的長發垂落在自己的兩側,金蘭雙眸灼灼如焰,抓住了她全部的視線。

“雁靈……”她眯了眯眼睛,恍惚地問道,“郡縣……是不是全部毀了?”

“郡縣?”雁靈皺了皺眉,似有些不解,“郡縣無事,倒是你,沐浴便沐浴,怎麼還差些淹死在浴桶裡?”

“浴桶?”戎業紅感覺腦袋一片渾濁,她甩了甩頭,才逐漸清醒過來。

此時,她正浸泡在木製浴桶裡,頭發披散、未著寸絲,雁靈站在一側,伸手攬著她的肩膀,才使得她沒有再滑入桶底。

他們這幾日落腳於昱釧郡。

今夜昱釧郡有晚市,雁靈喚她一起去逛逛,但是她近兩日總覺得心神不寧,有些疲憊,便想沐浴更衣一下再出門,但不知怎麼的,一醒來便是如今這幅場景。

難道是夢嗎?

山崩、泥流,驚雷陣陣,暗黃的濁水如極餓的水龍一般,張開血盆大口吞咽了整個郡縣。那一瞬間的冰冷與黑暗,都太過於真實。

“這不對……”

戎業紅起身,拽過一旁搭在杆上的長袍隨意披在身上,接著,她走到窗前,一把推開窗。

窗外,伴隨著冷風一同湧來的,是一片澄澈的夜空。今夜正逢十五,圓月正好,她們所住的客棧就坐落在街市中心,腳下是一片繁華的煙火人間之景,實在難以和噩夢交彙。

“雁靈,你陪我去一個地方可好?”戎業紅回身問道,“我要求證一件事。”

“走吧。”雁靈沒有絲毫猶豫地點了點頭,她一手從桌上提起無間,一手戴上兜帽,道:“你先更衣,我去馬廄把馬兒牽出來。”

說罷,她便出了門。待戎業紅穿好衣袍,配好弓箭下樓時,雁靈已經等在客棧門口了。她牽著兩匹馬,靜靜地站在暗處,像一尊寂靜的雕塑。

戎業紅翻身上馬,雁靈緊隨其後,二人避開鬨市,沿著小路往大壩處疾行而去。

這一路越走,戎業紅便越是覺得脊背發涼。

她目所能及的一切,遠處的山、腳下的路、身側的蘆葦蕩,都在與夢境緩緩重合,在靠近大壩時,戎業紅遠遠地便看見了那棵榕樹,它同夢裡所見一般的筆直、粗壯,密集的樹須錯落垂下、隨風輕晃,繁密的樹冠在月色中投下一片深幽的陰影。

她在靠近榕樹時勒了馬。

隻見盤錯交雜的樹根邊上,放著好幾捆粗韌的繩索以及幾枚三寸之長的鐵釘,那些鐵釘散落著,泛著冰冷的光芒。

“雁靈……”戎業紅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對著她說到,“夢裡的事情,可以當真嗎?”

“那要看是美夢還是噩夢了。”雁靈緩緩回道,“噩夢總是比美夢靈驗。”

“我剛才的夢裡,出現過這個地方。”戎業紅抬頭看著眼前有些陰森的古榕,低聲道,“這個地方會降下暴雨,接著有天雷劈毀山巒,從山間滾落的巨石與洶湧的泥流破壞了這個堤壩,陽湖的水衝垮而出,淹沒了整個郡縣。”

雁靈的神色驟然沉了下來。

“走。”雁靈一拉韁繩,對戎業紅道,“現在回郡縣,去郡守府,讓郡守先派人加固堤壩,他們也許不會聽你的,所以,你得找人送信給戎止聲。”

“你真的信我?”戎業紅短暫地一愣。

“在我們西川,如此連貫而清晰的夢境,被視作神明的警示。”雁靈疾行在前方,道,“我們稱那為‘預知’,夢中之景即為未來之景。”

戎業紅追趕上雁靈,與她並行,道:“會全部應驗嗎?”

“如果不做些什麼,那些就會成為現實。”雁靈低聲道,“現在還來得及。”

戎業紅不再多言。

郡守府坐落在郡縣的東街,二人快馬疾馳,穿過西邊的鬨市大街,一路飛奔往郡守府。此時將近亥時,西市雖熱鬨,但東街的府邸都已陷入了寂靜。

戎業紅在郡守府前勒了馬,馬的嘶鳴驚醒了門前正在打盹的守衛。她翻身下馬,掀開兜帽,對著門口護院道:“我要見郡守。”

“你是誰啊……”那護院還半夢半醒,“郡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嗎?更何況此時還是深夜……”

戎業紅也不多說,她從懷中掏出一塊白玉符牌丟到護院懷中,護院手忙腳亂地接住,定睛一看,隻見白玉符牌上刻著南昆聶氏的士族族徽,玉牌中心清晰刻著“聶依依”三字。

聶氏是南昆王族的旁支,地位僅次於王族,聶依依是聶氏唯一的明珠,也是如今南昆王的義女。

護院這下才全然清醒,他小心翼翼地將符牌遞了回去,然後行了個禮,恭敬地說到:“小人眼拙,竟不識公主尊駕,我這就去通報,請您稍候片刻。”

見護院火急火燎地往府裡跑去,雁靈也翻身下馬,走到戎業紅身邊。她瞥了一眼她手中的符牌,道:“所以當日離開時,戎羽詞偷塞給你的就是此物?”

戎業紅點了點頭。

她心中自然清楚戎羽詞此舉是何用意。

她的死訊已經從中陵送到了南昆,原就沒有實權、如今又已戰死的郡主,她原先的身份符牌已經用不上。她也是在此前才知道,戎止聲一開始便沒有將戎羽詞送去中陵,借戎羽詞身份前往中陵的是聶依依,而留在南昆借用聶依依身份的則是戎羽詞。戎羽詞將聶依依的身份符牌給她,也是希望她在南昆行事方便。

沒過多久,郡守府的管事便親自出來,將二人迎進廳堂。

她們到廳堂後沒多久,郡守便急匆匆地趕了出來,那郡守是個看起來十分溫良的中年男子,此前應是剛歇下,趕到廳堂時還有些衣冠不整。

他看見戎業紅,先是一愣,隨後立刻深深彎下腰,行了個掬手禮。

“臣下昱釧郡守劉明,見過公主。”他恭聲道,“不知公主深夜駕臨府中,可是有何要事?”

戎業紅剛想開口,目光卻瞥見那郡守袖口之上的一點汙漬,即將到嘴邊的話又被她收了回去。

她沉思片刻,換了副有些委屈的神情,低聲說到:“我聽聞近些日昱釧郡解了宵禁,特意來此小住。今日逛了西街的晚市,遇到一小賊,偷了我腰間的荷包,如果隻是錢財也就小事……但荷包裡有一枚義父所贈的玉佩,禦賜之物流落在外終是不妥,郡守可否派人替本公主尋回?”

“公主放心,臣立刻派人去查此事。”

戎業紅點了點頭,剛欲離開,便聽見劉明喊住了她,問道:“公主深夜外行,身側僅帶著一個侍衛,實是危險,若公主不嫌棄,近日在昱釧郡遊玩,可住在郡守府。”

“郡守好意,本公主心領了。”戎業紅沉聲道,“隻是我不習慣住他人宅邸,若郡守派人尋到失物,還請到西街驛站來報信,我自會前來。”

戎業紅說罷,剛準備踏出廳堂,院中的守衛便從暗處圍了上來,將她們堵在廳堂中間,戎業紅心知事情可能已敗露,但麵上還是端著,轉回身問劉明道:“郡守,這是什麼意思?”

彼時,兩個手持長槍的守衛已經步入廳堂,用槍鋒對準了雁靈,雁靈垂著頭不動聲色,但隱在黑袍之下的手已經悄然握緊腰間的無間。

廳堂裡外,殺機四伏。

“臣說了,想請公主住在郡守府。”劉明身體依然維持著恭敬的姿態,上抬著望向戎業紅的眼神卻充滿了一絲令人不適的笑意,他緩緩道,“不……應該不是公主,是業紅郡主。”

戎業紅聽到劉明的話,反而笑了笑:“看來叔父肅清南境時,還是漏了你這條‘大魚’。”

“郡主此話差矣。”劉明直起身子,笑道,“郡主既來了昱釧郡,便由我來儘地主之誼,我這就讓人整理出屋子,還請郡主安心在此小住幾日。”

“行啊。”事情敞開,戎業紅也不再裝模作樣,她問到,“幾日之後,你準備將我交還給南昆,還是交還給中陵呢?”

“郡主說笑了,自然是……價高者得。”劉明道。

“你這打算盤的能力,不從商,反而在這小郡縣做個郡守,真是浪費。”戎業紅冷笑一聲,“希望郡守有命賺這錢,也有命花這錢。”

劉明剛從戎業紅這番話中察覺出不對勁,一直被他忽略了的雁靈便動了。

她拔刀出鞘,以雷鳴之勢挑開了兩個守衛的槍鋒,三兩步直逼劉明,劉明習慣性想後退,卻被同時攻來的戎業紅拽住了衣領,僅一瞬間,劉明便戎業紅被押在地上,而無間那鬼氣森森的鋒刃也架在了他的脖頸之上。

在西肅時,時局動蕩,雁靈幾乎每日都要見血,但來南昆後,她便很少拔刀。

封在刀鞘中的無間如饑渴的野獸,一出鞘便發出陣陣嗡鳴,刀刃血腥之氣直衝劉明的鼻腔,他這才意識此人的危險。

“讓你的人退下。”雁靈壓低聲音,刀刃又近半寸,冷冷道,“我的刀隻認血,不認人。”

守衛們擔心他們的主人成為刀下亡魂,於是進退不得,劉明抬頭掃了他們一個眼神,許久,才咬牙恨恨道:“退下。”

戎業紅擒著劉明的手,拽著他的領子將他提起來。她與雁靈身高相近,而劉明則相對尋常男子來說要矮得多,常年舞刀弄槍之人,要製服這麼一個常年舞文弄墨之人,不用多費力氣。

雁靈見戎業紅押著劉明,想了想,說到:“覆水難收,既已動手,不如直接押著他去工營。”

戎業紅點了點頭:“城主或者郡守可以直接調動工營的人,他的人,定是比他的符牌還好用。”

“工營?”

劉明還在咀嚼戎業紅話中的意思,便被戎業紅和雁靈一路押出府邸,守衛全程跟在一側防著,但都不敢貿然動手。

亥時的街道一片死寂,伴隨著郡守府刺耳的開門聲,火光與人群一下湧了出來。

府外的街道上停著一輛有些破舊的馬車,披著鬥篷的男子正坐在轅座之上,見雁靈她們出來,他低聲喚道:

“這裡。”

兩人押著劉明走到馬車前,彌月和尤雀蒙著麵從車廂裡出來,他們手中拿著長繩,三兩下便將劉明捆上了馬車,雁靈收了刀翻身上馬,戎業紅轉身對著府邸門口圍著的人群道:“你們的郡守我帶走了,若要報信,便儘管去。”

說罷,雁靈和戎業紅便馭馬而去。

馬與車一同穿過幽寂的長街,一路直奔位於近郊的工營。

“青極。”雁靈行在馬車左側,對著轅座上的青極說到,“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郡守府?”

“馳英看見你們從西街的夜市裡馭馬而過,朝東街去,我就猜測應是發生了什麼事,我們換了輛馬車到東街,在郡守府門口看見你們的馬,便一直守在那兒了。”青極回到,“我們才到沒多久,府裡便有混亂的動靜,不一會便見你們押著郡守出來……你們怎麼忽然和他們動起手來?”

“說來話長,本來我隻是想假借聶依依的身份行事,但與那劉明打照麵時,我感覺他的神色不對,他分明就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戎業紅道,“本來我也不確定,直到我看到他袖口上的紅色痕跡,赤中帶金,那個是中陵皇宮貴胄慣用的長山印泥才會有的顏色,我猜這個劉明,應該經常與皇室之人書信往來。”

“原來如此。”青極了然。

沒過多久,他們便到了工營。

此時明明已值深夜,工營卻還火光通明,他們的馬車停在營外,有人聽聞動靜,便走了出來。

“今夜怎麼格外的忙……”營夫手裡掌著油燈,對著正翻身下馬的戎業紅與雁靈問道,“來者何人?”

“昱釧郡郡守,劉明。”雁靈淡淡地說到。

劉明哪次出行不是守衛簇擁著,車架豪華、女眷隨行,怎會坐如此破舊的馬車?

那營夫隻當他們是來尋事的,擺了擺手,毫不客氣地道:“哪來胡謅八扯之人,連郡守都敢冒充。快滾快滾!當這工營是什麼地方……”

戎業紅朝著營夫招招手,笑道:“我們大人不方便下車,可否勞煩你過來確認一下?”

營夫難免覺得好笑,心道這個女子生得貌美,但行為舉止怪異,莫不是傻子?

大概是覺著女子沒有危險,他還是走到車前,在戎業紅有些瘮人的笑容下,他掀開了車簾。

不看不要緊,這一眼嚇得他驚叫一聲,後退兩步攤在地上,手中的油燈翻落在身側。

狹窄的車廂,他們的郡守正被五花大綁地塞在主位上,他的嘴裡被堵著粗布,身側坐著兩個年輕男子,兩個男子一身黑色勁裝,腰間佩刀,一看便是慣於要人性命的殺手或刺客。

戎業紅微笑著合上簾子,道:“麻煩通傳你們管事一聲。”

那人戰戰兢兢地爬了起來,發怵地看著戎業紅和雁靈,許久才說到:“就在戌時末,管事帶人外出了。”

“為何深夜外出?”青極皺眉,忽而言道。

“是……是觀星台那邊來了人。”營夫緩緩道,“我們雖然聽從王族、郡守和士族的指派,但觀星台的巫族我們也得罪不起,先前觀星台來了司祭,帶走了一部分人,說是要去修堤壩。”

戎業紅與雁靈對視一眼,隨後回到馬背上,準備往堤壩方向去。

走出兩步,戎業紅又回頭,對著營夫問道:“你今夜,什麼也沒有看見,對嗎?”

營夫一愣,隨後搗米似的點了點頭。

戎業紅這才安然離去。

“既然工營的人已經前去修堤壩了,這郡守也就無用了。”雁靈馭馬疾馳,睨了一眼車廂,說到,“我倒是有些好奇,觀星台的人如何得知此事。”

“觀星台的司祭可以觀天象,且樓台及四麵林中有許多貓、狐、犬、鹿之獸,獸類對災禍的感知力比常人要強,司祭怕是從獸類的反常中看出了什麼,才會連夜來工營。”戎業紅回道。

“業紅。”雁靈又道,“若你被司祭認出,你要如何?”

戎業紅神色有些微動,許久,她才歎了口氣:“若真到那時,我也會接受的……拋棄姓氏、身份,接受屬於我,原本要走的路。”

一路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