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之二 長明此夜(1 / 1)

空生錄 風沙月 4949 字 10個月前

城中百姓們聽聞捷報,在城門處的大街上點了篝火,又搬來家裡貯藏著的酒食慶賀,王城許久沒有這般熱鬨,鼓樂聲與歡笑聲交織,少女們赤著腳、牽著手,圍著篝火載歌載舞,一派盛景。

雁靈回到軍營後聽說此事,便讓營中將士都放值一夜,去城中參加慶典。

戎業紅早就從青極口中得知梁旭戰敗的消息,此時她站在營帳口,看著興高采烈的將士們,又聽著遙遙傳來的舞樂聲,還是未能從中回過神來。

雁靈一回來,青極便去雁靈的帳中替她換藥了,戎業紅這才偷偷走出營帳,在門口透透氣。

“南昆郡主。”

她的身側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她側首,才發現同她說話的,正是那日跟在雁靈身後來到她營帳裡的白發劍士。

“境先生。”戎業紅朝他點了點頭。

“方便同你說幾句話嗎?”境抱著劍,對她道。

戎業紅一愣,隨後掀開簾子,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二人一同進入營帳,戎業紅點起油燈,隔著矮桌與境對麵而坐。

“此處無他人,先生但說無妨。”戎業紅道。

“郡主未來有何打算?”境反問她。

戎業紅抿了抿嘴,眼神中流露出罕見的淒然:“先生覺得呢?”她頓了頓,“這個問題,我也反複尋思多日,但最後驚覺,原來天地廣闊,無處可容我身。”

“怎會無處容身呢?”境緩緩道,“千丈林間獸,南境雨中人,都在等你回家。”

戎業紅的手不自覺地握緊。

境餘光瞥見,沉默半晌後繼續道:“南境數十年不曾再出現過回靈之女,那些司祭每年主持祭典,巫鈴都快搖得開裂,也不見一星半點蹤跡,他們定難以想到,一向與他們冤家路窄的南昆王族中,便有他們要找尋的

“神”。”

“你……”戎業紅感覺脊背一陣冰冷,於她而言,這是個從出生起一直隱藏至今的秘密,除了她那已經死去的父兄,她敢斷言再無旁人知曉。

此時被境輕鬆揭穿,她感覺一陣悚然,若不是她心知肚明自己並非其的對手,此時怕是已經動手滅口了。

察覺到戎業紅起伏的殺意,境笑道:“不用緊張,我非你之敵。你的父親起玉與我少年相交,你的長兄業雲,年少時也隨我修行過數年,那年昱釧郡事變前,起玉告信於我,不過我趕到昱釧郡時已經遲了。”他頓了頓,問道,“你還記得,你被送去中陵和親時,遇上什麼變故嗎?”

戎業紅一愣,本能地回憶起和親一事,那年父兄治喪還未結束,年僅九歲的她便被送往中陵,隨行的人員裡沒有親友、侍女,隻有中陵的守衛。隊伍行至昱釧郡外的山道時,他們遇到了刺客,她在馬車裡,聽到轎廂外一片刀劍爭鳴,等動靜消下,她爬出轎廂,隻看到了滿地橫屍。

那時,她可以選擇逃跑。

她可以騎上馬,去到任何地方。

然而她沒有這般做。

她撿起守衛的刀,自己駕著馬車,沿著山道一路去往了中陵的郡地——朝華郡。到了朝華郡的郡守府,她出示了身份令牌,說明了在山中的情況,最後在郡守的保護下,才一路平安到達了中陵王城。

那時她沒有逃走,因為她滿心都想著為父兄複仇。

“我遇到了……刺客。”戎業紅喃喃著,隨後反應過來,“莫非那時是……?”

“是我截殺的。”境緩緩道,“若你當時選擇離開,我便會挑個合適的時機現身,帶你去雲山,但是你選擇了前往中陵,於是我沿途保護了你一段,直到你抵達朝華郡。關於你的事,起玉很早便告訴過我,那時起玉死得蹊蹺,若是在沒有他保護的情況下,你不用多久便會被人察覺出端倪,遠離南境,於你而言反而安全。”

南昆的大部分軍守都是戎起玉的部下,戎起玉與戎業雲戰死後,他們便隻聽從她的命令,戎止聲千方百計把她送走,為的也是防止她在南昆擴充勢力,豐盈羽翼。她到了中陵後,皇室把她看作一個行走的兵符,將她賜給了皇後的嫡子梁旭。雙方以她作為脅迫戎起玉舊部的籌碼,相互鉗製,而她在夾縫中生存。

她知道中陵準備發兵西肅時,內心十分抗拒,然而發兵前夕,魏皇後將她傳喚到廣雲宮,親自擺了一桌的宴席,說是餞彆宴。

宴席的最後,有一道血淋淋的菜,那是一整個虎首,染著血,被挖了眼,看起來十分駭人。魏皇後笑吟吟地和她說,這是獸圈裡豢養的虎,因為昨日差些傷了皇子,所以被下令斬首。

虎是南昆的守護獸,南昆傳說中,南境守護者的原身便是一隻藍紋白虎,魏皇後此舉,便是在告訴戎業紅,若不從命,或是有其他想法,這隻虎的下場,便是南昆的下場。

所以那日在戰場上,即使梁旭推她擋刀,她也不能有所反抗。

她可以戰死,但是不可以獨活。

思緒流轉間,她忽地抓住境話語中的重點:“你說我父親死得蹊蹺?”

“他的棺槨被落在南昆棲魂台的第三層地宮裡,我進去看過,但棺槨是空的。”境說到,“戎止聲在為起玉和業雲治喪時,明知棺槨是空的,卻仍然正常合棺下葬。”

戎業紅雙拳緊握,呼吸也急促起來。

“你覺得,戎止聲為什麼要隱瞞這件事?”境停頓半晌。

隔著幽微的火光,境瞥見戎業紅眼底跳躍的火焰,他抱著劍,收回目光,側臉看向營帳入口:“兩日前,戎止聲將他的親生女兒送去了中陵,不過既然梁旭已死,梁贏又已有太子妃,依照魏卿雲的脾性,她斷不會讓南昆的勢力落入其他皇子手中,最大可能,南昆公主會被納給中陵帝為妃,為她挾製。戎業紅此人,在中陵與南昆,都已經是個戰死的郡主了。”

帳中一片沉默。

戎業紅並未再多說什麼,許久,她起身,鄭重地朝境彎下腰,行了個掬手禮。

她的眼中不再是對於活著的茫然與死寂,她神色肅穆、決絕,像是找到了歸途的烈馬,像是辨彆了敵營的艨艟,境從中看見了燃燒著戰火的原野。

“業紅,多謝先生。”她沉聲道。

境緩緩起身,扶起戎業紅:“今日大捷,城中熱鬨,去看看吧,九方少主應該也在那兒。”

戎業紅直起身子,掐滅了油燈,隨著境一同走出營帳。

此時,前鋒軍營裡已沒有幾個人,除了幾個駐守巡邏的將士,其餘的人都去往城中。境直接回去了自己的營帳,戎業紅則去了馬廄。

馬廄外,暗色長裳的男子牽著一匹棗紅色的駿馬,正靜靜地佇立著。

戎業紅停住腳步凝望著他,許久,她才問道:“你不是……在主營裡嗎?”

“那裡已經不需要我了。”青極牽著馬,緩緩走向她。

見戎業紅不語,他又說到:“我帶你去看看,我如今生活的地方。”

青極說罷,翻身上馬,見戎業紅還愣愣地望著自己,他俯下身子,向她伸出手。

猶豫片刻,戎業紅拉住了他寬厚的手,借著他的力道翻上馬背。

他的呼吸輕輕落在她的耳畔,鴉青的發絲垂落在她的肩頭,與她墨色的長發交融,身上那股有些苦澀的草木香從背後將她包圍,這一瞬,她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南昆,那時年少的他們同乘一馬,穿馳在深幽的樹林間,追逐野兔與山鹿。

馬蹄踏在綿綿沙地上,揚起塵土蒙蒙。

主營帳外,雁靈看著二人離去的身影,轉身回了帳內。

一入夜,她便會在自己的營帳中多點幾盞油燈,以便看清文卷,此時,阿桑正盤腿伏在一方矮案前奮筆疾書,書麵裡清點了近日從中陵軍手中奪來的兵器及投石車等物。

雁靈回到自己的書案邊坐下,找到近日犧牲將士的名冊,開始翻對起來。

“阿麗。”阿桑抬頭喚雁靈道,“過幾日,我便準備回去北堰了。”

雁靈聞言,翻著名冊的手一滯,隨後她說到:“我知道了,等西川局勢穩定,我也準備南下,前往南昆。”

阿桑擱下手中的筆,起身走到雁靈身側,雁靈側頭看向他,隻見阿桑雙膝觸地,跪在她的身邊,抬頭凝視著她。雁靈抓住他的手臂,拽了兩下,發現他仍然紋絲不動,半晌後,雁靈輕歎一口氣,伸手撫摸他的頭。

他今日並未紮辮子,烏黑而淩亂的長發用一根發帶束著,垂在腦後,像狼犬的尾巴。雁靈的手穿過他柔軟的發絲,仿佛在捋著一隻小動物的毛皮。

“阿麗……”阿桑伏在她的腿上,拉過她的另一隻手,將臉緊緊貼在她的掌間,“阿麗……不要忘記我……”

他喉頭一陣哽咽,低聲喃喃著,像是嗚咽中的犬獸。

雁靈感受著掌中的濕潤,胸口也是一陣扯緊,她平複片刻,安撫他道:“不會忘記的。待我解決完南昆事宜後,我便去北堰見你。”

阿桑一愣,隨後抬起臉看著雁靈。

許多年前的深夜,飛雪之地,將要溺斃的他,望見一縷金光照進深海,他抬起手抓住光,仿佛抓住繩索,從此獲得了新生。

“我從未騙過你。”雁靈抬手,替他揩去臉上的淚花,“你是白家的血脈,也理應知曉你名中的含義。”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阿桑低聲道,“北堰的白,夷滅的夷,雪恨的雪……”

他的名字,承載著一個北國公主難以磨滅的恨意。

雁靈揉了揉他的腦袋,許久,她道:“阿桑,永遠不要回頭。”

阿桑抿著嘴,重重地點了點頭。

雁靈看了一眼案上翻至一半的名冊與堆積成山的文書,思索片刻,低頭對他說到:“今夜也無他事,不如一同去主城看看熱鬨罷。”

阿桑的眼睛這才逐漸亮了起來。

雁靈將他拉起來,從一旁的衣桁上取過外袍穿上,又隨手拿起兵器架上的無間,阿桑留了一盞油燈,帶上自己的月刀,隨著雁靈一同走出營帳。

前鋒軍營離主城並不遠,雁靈叮囑了巡營的將士後,和阿桑一同騎馬前往王城。彼時,王城的城門大開,遠遠便可見城中燈火,靠近王城時,雁靈便戴上兜帽,將自己裹在鬥篷裡。

阿桑最清楚雁靈的性子,於是到了城門後,他便和城門處的將士打了招呼,悄悄帶著雁靈從城門邊的小道爬上了城樓。城樓如今隻剩下幾個後勤與值守的將士,先前備戰布防的弩箭都還安置在城牆邊上,雁靈和阿桑上來時,他們還在清點數量。

雁靈和阿桑沒有打擾他們,兩人敏捷地攀著牆磚,翻身躍上城樓屋頂,坐在屋簷邊上,掀開鬥篷。

他們的腳下,是熱鬨非凡的王城。

少女們穿著樸素的衣裙,繞著篝火跳舞。雁靈從高處看見了戎業紅與青極,有人將他們推搡到篝火邊上,在起哄聲中,兩人拉起手,十分難為情地跳起了舞。

雁靈望著他們,想起了酈陽與迎戈,想起了雲河與元旖,亂世之中能活著,再相見,已是十分不易了。她淡淡地彎起嘴角,阿桑側頭看著她時,從她那常年如霜雪冰封一般的眼眸中,看到了些許難言的哀愁。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她。

一直以來,她都像是高空之上的太陽,她的光芒灼熱,可以使凍僵瀕死之人感覺到溫暖,也會將魑魅魍魎化作灰燼。而此刻的她,正交融在一片溫暖的燈火長夜裡,像一個坐在碧落與塵世交界之處,俯身望向人間的,溫柔且悲憫的神明。

鬼使神差地,他靠了過去。

在日複一日的血戰中,他已經比雁靈高出許多,雁靈察覺到阿桑靠近時投下的陰影,便側頭看向他,緊接著,她感覺到他的鼻尖擦過自己鼻尖,一片溫熱的東西貼住了她的嘴唇。

雁靈渾身一滯。

片刻後,阿桑也忽地反應過來,他回正身子,捂著嘴,難以置信地望著她,似乎也並不能理解自己為何會做出如此失禮,甚至是大逆不道的舉止。

見雁靈神色有些驚詫,他慌慌張張地撇開頭,雁靈凝視著他,看見他的耳廓與臉頰如充了血一般的灼熱,通紅一片。

於是雁靈摸了摸嘴唇,有些許不解。

她並非傻子,在她假扮成“月”,蟄伏在金溯身邊時,金溯也時常這般對她,這意味著什麼,她心知肚明。但阿桑不同,他的吻如蜻蜓點水,不帶一絲情欲,隻有虔誠與渴求。

有時她也會覺得阿桑對她依戀過頭,隻是她一直將他當成孩子,現如今再仔細一看,才驚覺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狼狽、瘦弱的少年了。

一陣沉默。

阿桑側著臉,目光遊離,連餘光也不敢落在雁靈身上,更不敢去看雁靈此刻是何種表情。

“阿麗,抱歉。”許久,他出聲打破沉默,小聲道,“下一次,我帶你去看看我們北堰的祭典吧。”

過了很久,他都沒有等到雁靈的答複。

就在他有些心灰意冷時,他聽到了雁靈低聲地回他。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