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戰之後的第二日,雁靈便已仿若無事人一般地坐在案邊批閱文書。
正午時敵方派了探子前來查探軍情,一看那被梁旭用毒箭射穿了胸口的敵軍主公,竟還在烈日炎炎的教場上點兵時,嚇得連忙趕回紮營的地方回稟消息。
梁旭聽聞對方相安無事,恨得是咬牙切齒,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敢再貿然出兵前往王城送死。
這般相安無事地又過了兩日,戎業紅好轉了許多,卻始終沒有睜開眼睛。
“她鬱結在心,夢魘重重,但總是會醒的。”青極這般告訴雁靈。
第五日的清晨,雁靈正在書案前翻開賬冊清單,便見一個飛蛇將士匆匆進帳,朝她行禮道。
“啟稟主公,先前大營外邊有個男人指名道姓要見您,英虎們上前阻攔,但均非對手。”那飛蛇將士說得著急,又滿頭是汗,臉上還有掛彩的痕跡,“那人連劍都不曾出鞘,也不傷人,就是要闖進來,弟兄們多被他擊暈,他現在正往這邊來,您是否需要回避?”
雁靈眉頭一皺,甩下賬冊,一手提起案上的無間,道:“不避。”
說罷,她便衝了出去,飛蛇將士跟在她身後,也一同趕往事發地。
沒走幾步,她便看見被黑壓壓人群包圍起來的地方,有人看見雁靈,紛紛喊道:“主公來了!彆讓他靠近主公!”
“你們不是對手。”雁靈指尖微動,倏地抽出無間,道,“讓開,我來。”
人群自動退出一條路,雁靈走了進去。
那是一個身形挺拔的男人,滿頭白發以銀冠高高束起,襲一身月白的長裳,手提一柄以墨藍翎羽紋路劍鞘包裹著的長劍,他的腳邊大多是被他打暈在地的將士,在看到雁靈後,他平靜如死水一般的眸子終於泛起一絲笑意。
“秀秀。”劍士喚她道。
雁靈愣在原地,短暫的失神後,她才反應過來,將刀收回鞘中。
“阿父。”
雁靈也泛起一絲罕見的笑容,這時,身邊才有一些鬼騎將士認出了他。
夜踏淺霜寒光現,空留悲鳴白露間——
那柄收在翎羽劍鞘中的長劍,正是神武悲鳴,而悲鳴劍的主人,自是傳說中的劍聖——境。
眾人聽聞雁靈喚他阿父,被震驚地一時間無法回神。
劍聖是他們主公的父親,前任聖女舒雅是主公的母親,那麼,劍聖和聖女實際上是愛侶?
有一兩個曾經跟著酈陽出生入死的老將認出了境,他們同酈陽一樣,是被舒雅照顧長大的孤兒,當年舒雅身邊確實一直跟隨著一個抱劍男子,那男子墨發白袍,劍氣如霜,實力深不可測,且非西肅人。後來,亂世之時,那男子從白郡回來,聽聞照漠嶺噩耗後,孤身殺入宮殿,險些取了那昏君的項上人頭,不過後麵被攔了下來,所以有些人一直以為此事誇大。
自那之後,這個男子便消失了,如今他再次來到西肅,滿頭白發如雪,眉目不見意氣風發,所以他們一時間沒有認出。
雁靈收了刀,對境道:“阿父,隨我進營帳說話。”
境點了點頭,跟在雁靈身後往營帳走,不出兩步,他又回頭,對著先前攔住他的英虎將士道:“我隻是打昏了他們,過半個時辰,他們自然會醒來,到時候給他們多喂些水即可。”
將士們點了點頭,隨後手忙腳亂地把倒下的人拖到陰涼處,境讓他們給這些被打昏的人多喂水,也是怕這炎炎烈日把他們曬死。
進了營帳,境環顧了四周。
小小的營帳被一張書案、一個矮榻、一個兵器架、一個盔甲架給擠得滿當,剩下的空間裡全是各種各樣的木簡、文書。平日裡,有人進入她的營帳均是站著彙報工作,於是雁靈從角落裡拖出一卷毯子,鋪開在地,拍拍灰塵,自己坐下後,也邀請境坐下。
境常年席地而坐,自然不在乎。他盤腿坐下,將劍放在身側,認真凝視著雁靈的臉。
“你憔悴了許多。”境緩緩道,“你離開雲山不久,我便同月兒去了北堰,本想北堰之事告一段落後前來西川尋你,可北堰戰事告急,我被拖延了多日,所以誤了前來幫你的良機。”
“北堰戰事告急?”雁靈躊躇片刻,道,“難怪我覺得有些不對勁,中陵怎會派一個那般無作為的皇子來充當前鋒,那皇子不善用兵,除了人數幾乎毫無優勢,若換一個人,背水一戰,在所難免。”
“因為,北堰白郡替西肅吸引了一部分兵力。”境道,“月兒一回到北堰,便介入到白家的事中,白王病危,族內血脈稀薄,導致郡地被世家割據,匪徒占山為王。他帶著家族的親兵四處收複郡地,白郡是最後一處,因那地方有許多分散的小型煤、鐵礦,所以中陵看守得緊,說起來,當年白郡大戰也是因為這礦脈之故,後來白王送出兩個女兒以及一個鐵礦脈,又割舍了嵐陵,這才息戰。我和他在白郡同中陵大軍打了近三個月,白郡收回後,我才收到有關西肅的信報,得知有關於你的消息。”
“阿父若來此,北堰可還會有危險?”
“白郡、植穆郡都已斷了通行關卡,月兒親自守在楓林據點,至於嵐陵、群山之地,白家族內的親兵已經在那肅清,剩餘的路都是凶險的林子與雪山,中陵軍暫時無法行進。”境頓了頓,道,“秀秀,北堰密探打聽到西肅易主的消息回稟於我時,我很擔心,卻也很欣慰。”
說罷,他垂下頭,微微彎著嘴角,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
“從現在起,你想怎麼做,便放手去做。”他抓起身側的悲鳴劍,“所有擋在你路上的東西,都由阿父替你清除。”
他手中的劍出鞘三分,露出銀藍色的暗紋劍鋒,寒光閃爍間,雁靈聽到鞘中傳來的嗡鳴聲。
此時,有人掀開簾帳走了進來,境將劍送回鞘中,同雁靈一起望向入口。
來的不是旁人,正是青極。
青極早前聽聞了營帳外的動靜,但他那時忙著配藥,便無暇顧及,此時他看見坐在營帳內的白發劍士,也是一愣。
“境先生?”青極有些不可置信。
“好久不見,九方少主。”境朝他點了點頭,問候道。
雁靈看看青極,又看看境,境看出雁靈的疑惑,便解釋道。
“幾年前,我去南昆辦事,路過巫嶺,順手救過他。不過,那時候他還是個少年。”
“我帶著啟月逃命時,是境先生救了我們,並送我們到觀川,隻是後來我們沒有往北堰走,而是去了西肅,後又遇到酈將軍。”青極雙手交疊,俯身對境行了一個禮,這是他們九方家族古老的拜禮之一,代表感謝,
“多謝先生當年救命之恩。”
“不必多禮。”境溫聲道。
青極禮罷,對雁靈說到:“我來是告知你,那南昆郡主醒了,說是要見你。”
“我知道了。”雁靈起身,“阿父,我先過去一趟。”
境緩緩起身,抱著劍垂眸看著雁靈:“我隨你同去吧。”
雁靈點了點頭,三人一同出了營帳,往戎業紅所在的地方走去。他們掀開簾子進去時,屋內彌漫著濃重的草藥味,戎業紅倚靠在榻子上,她的麵容原本英氣又豔麗,帶著一種野性難馴的美,但如今她重傷未愈,臉色看起來慘白的有些駭人。
察覺到動靜,她睜開眼,病懨懨地看著雁靈,低聲道:“你來了。”
雁靈毫不客氣地坐到她的榻邊,雙腿交疊:“如何,感覺好些了嗎。”
戎業紅上下打量了雁靈一番,半晌,才翹起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梁旭傷你的那支箭,箭上的毒出自中陵國師之手,你卻還能毫發無傷……”她頓了頓,問道,“為何救我?”
“我的敵人要殺你,我自然要救你。”雁靈眼中意味不明,“我的信鷹探查到梁旭沒有離開西川,而是拔營前往了飛鷹城的東南方,所以,我準備親自帶軍出擊,殺他們個片甲不留——”她淡淡問道,“你覺得如何?”
營帳內陷入沉默,戎業紅抿著嘴,好半晌後,才撇過頭,低聲道:“隨你。”
青極看著戎業紅緊拽著毯子,還微微顫抖著的手,輕歎一口氣,對她道:“公主,可還記得我?”
先前戎業紅醒來時,在帳中照看她的是一個婦人,她自然未和青極打過照麵,此時,她聽聞有人喚她公主,先是一愣,隨後轉頭凝視著青極。
那是一張如刻刀精工雕琢過一般的麵容,如墨玉似的、泛著深邃光澤的眸子嵌在泛著烏青的眼眶中,他身著一襲燈草色長裳,兩枚深藍流蘇穗垂在鴉青色的長發邊,顏色深沉的衣飾使他看起來有些陰頹,仿佛一尾藏在雲雨之間的蜧獸。
她的記憶中逐漸浮現出一個笑意溫柔的少年,那少年總是左手執一卷醫書,右手指尖夾著銀針,對著空氣比劃。
彼時少年的模樣與眼前的男子緩緩重合,最後彙成一人模樣。
“你是……”她愣愣地,恍神許久,“青極?”
雁靈沒有意外,當時從戰場上帶回戎業紅時,青極的神色就有些怪異,雖然他嘴上說著“既是敵軍,為何要救”,但幾日來不眠不休的照料,雁靈終是看在眼裡。
他們之間,淵源頗深。
戎業紅片刻後才回過神來,她的眼眶倏地泛紅,質問青極道:“既安好,為何這麼些年從未找過我?哪怕是寄一封信箋、一份手書也好……兒時的情誼,在你看來就這麼不堪托付嗎?”
她的語氣間有責怪、有埋怨,卻獨獨沒有怨恨。
“公主,不論是九方家族還是南昆王族,情況你都是清楚的。”青極輕聲回她道,“我們都是這爾虞我詐之下的遺孤,你被禁錮中陵,我逃命至西川,哪有什麼回家的路呢?”
青極此語道儘心酸,戎業紅喉頭一哽,竟是反駁不出什麼。
他們是飛鳥與走獸。
飛鳥脫離囚籠,卻傷了翅膀,遁匿異處,再也回不到林間。走獸雖無鐵籠,卻被匡鎖四肢,踱步於高牆圍禁之地,受人製衡。
她依稀記得八歲那年,那個多雨的夏日,她紮完兩個時辰馬步後坐在廊沿上休息時,匆匆瞥見來樓殿中送藥的少年。南昆是獸蠻之地,百姓多性格奔放,一言不合拳腳相交乃再平常不過的事,像那般溫潤如玉的少年,眉眼間的笑意似流水般淌過她的心間,驚鴻一眼,念之不忘。
她纏著她的父王問了多日,才打聽到那是巫嶺之地九方家族的少主,因南昆王族問其家族借藥,九方家主心覺茲事體大,這才讓自己的兒子親自護送而來。他們自那時起相識,因家族內瑣事,青極在那之後的一年多時間裡均住在南昆樓殿中。
後來,在一個雷雨之夜,青極留下一封書信,悄悄回了巫嶺,等到戎業紅拆開書信的同時,也從侍衛口中得知九方家族內亂,九方少主行蹤不明。
戎業紅還沒來得及傷心,中陵便揮軍南下,與戎業雲在昱釧郡交戰,前線告急,南昆王將戎業紅交給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照看,自己也前往了戰場,連日的雷雨過後,戎業紅沒有聽到捷報,而是父兄的死訊。
年少戀慕之人與血脈嫡親之人皆離她而去,一時間,她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
再後來,她被自己的叔父作為求和、聯姻的工具,送到了於她而言有殺父之仇的中陵。
這一晃,已過十年。
“是啊……我都自顧不暇……”
她的肩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痛,梁旭將她推向刀口時,沒有一絲的猶豫。
郡主、王妃之位,外人看來貴不可及,隻有她自己清楚,這兩個稱謂作為枷鎖的重量。
營帳中陷入一片死寂。
“我還要去教場,先行一步。”過了好半晌,雁靈起身打破了沉默,她對著戎業紅道,“彆多想,我不會強迫你做什麼,你安心養傷。”
說罷,她往營帳外走去,境淡淡地瞥了一眼戎業紅,也隨著雁靈身後離開。
一時間,營帳中隻剩下青極與戎業紅二人,青極歎了口氣,從一旁的桌案上拿過已經微涼了的藥湯,用勺子送至她的嘴邊,戎業紅微愣,但沒有拒絕,而是乖乖地喝下。
營帳外,雁靈和境並肩而行,境思量片刻,問雁靈:“你想何時發兵襲營?”
“再過兩日。”雁靈回到,“飛鷹是座小城,往來人口比固定人口多,適合作為據點,梁旭怕也是打得這個主意。不過他估計沒有想到,城中百姓早就被召到王城,現在飛鷹城中留下的,都是假扮成百姓的將士,他們若再靠近一些,便會受到來自王城、木拓和飛鷹的圍剿。”
“需要我前往那裡嗎?”境問道。
“我已讓阿桑前往。”雁靈微微側首,對境淡淡地笑了笑,“阿父能替我守王城嗎?這城中的百姓,這座城,隻有阿父替我守著,我才能放心。”
境也笑了,點頭道:“好,我替你守著。”
兩日後,梁旭果然帶軍進入了飛鷹城。
梁贏滿腹打著屠城的主意,還未進城便劍拔弩張。城中偽裝作百姓的天狼將士們早有防備,高處的房屋也埋伏著配備了大量羽箭的獵鷹,隻要阿桑一聲令下,他們便會進攻。
梁旭進城後,感覺城中有些空曠,但當他察覺到不對勁時,數百支的飛箭已劈頭蓋臉般地撲麵而來,他們忙著回擊時,雁靈和驍衣便以雷霆之勢圍剿過來,三方力量,將梁旭包圍在中心。
敗局已定。
雁靈坐在乘風背上,停駐在飛鷹城門處的空地中間,冷眼看著眼前的一切。
那些中陵軍的領頭將已經被殺得差不多了,頭顱堆起來仿佛能砌成一座小山丘,認降的兵卒被卸了武器與盔甲,圈禁在一處,由天狼士兵看守著。
看了一下午的行刑,梁旭已經嚇得麵色青紫,此時,他被四個英虎將士壓在場中間,周圍跪著稀稀拉拉數個還未認輸的兵卒,他們身下的黃沙地被血染成褐紅,在黃昏日月交輝的餘光下,在四周焮天鑠地的火光裡,宛如一片煉獄血海。
雁靈騎著乘風,緩緩走到梁旭身前。
暉光映照著她緋紅的長發,仿佛天邊翻湧的霞浪,火把末端炙焰的光影投在她金蘭的異瞳中,熊熊燃燒。
梁旭抬頭看著她。
“昔日,你的手足兄弟來到這片土地,燒我城池、辱我姊妹、屠我百姓。”雁靈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平靜地說到,“那個冬天太冷了,霜刀風劍、千裡銀白,依然掩蓋不住焦木味與血腥味。”
“嗬嗬……”梁旭渾身顫抖地獰笑了兩聲,雙目通紅地看著雁靈,質問道,“你以為殺了梁翊、殺了我,這一切就結束了嗎?我的父兄、我的母後,比我要心狠手辣數倍……為了一個小小的西川,你要攪渾這世道,使之淪為亂世,生靈塗炭嗎?!你不怕最終落個千夫所指、不得好死的下場嗎?!”
他身後一直站著的阿桑見他出言不遜,登時神色陰鷙,抬腿便對著他的脊背踢了一腳。
“並非因我而亂世,而是因亂世,才生了我。上位者暴虐,使四方戰亂不歇、白骨露野,上位者不仁,使義士悲憤填膺、民不聊生,這才是亂世。”
雁靈說著,翻身躍下虎背,走到梁旭麵前,指尖微動,拔出無間架在梁旭的脖頸上。
百姓害怕戰亂,害怕辛苦築起的房屋被燒毀,害怕骨肉至親生離死彆,上位者仁慈,他們多分得一把米糧,上位者暴虐,他們就得付出更多的代價,乃至生命。
這個世間光陰輾轉流逝,無上之權與貪念、欲望抱作一個巢穴,蛀蟲從中繁衍、滋生,逐漸腐蝕磐石桑苞。
亂世與盛世的輪替,如晝夜變換、如日月交融、如天之道,每一個盛世,都是有人於亂世中辟道肅清,浴血殺出,而後得百年寧靜。
她生於此,上天為其賦能,這一次,便由她來斬下亂世。
聖帝明王也罷,亂臣賊子也罷。
“我可以千夫所指、為人所恨、不得好死。”雁靈一字一句,重重地對他道,“這一切,自我手中始,也將自我手中結。”
說罷,她一刀斬下了梁旭的頭顱。
鮮紅的血噴灑而出,濺在她的盔甲與臉頰上,她刀刃一甩,將其入鞘,神色一如往常的平靜與冷漠。
“將他的屍身和其他屍首一同就地焚燒,至於他的頭顱……”雁靈對身側的英虎將士說著,頓了頓,然後又吩咐道,“找個身手敏捷的人,將他的頭顱送到觀山郡的中陵軍營裡。”
“遵命。”
圍剿梁旭一事已然結束,中陵一次性在西川折損近五萬的兵力,西北兩方受敵,中陵就算想再進攻,一時半會也無法再均分或是調度大量兵力,短時間內,中陵是不會再招惹西肅了。
飛鷹城中的善後事宜,雁靈交由驍衣全權處理,而後她便騎著乘風,趁著夜色與阿桑一同返回前鋒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