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戰之四 滿盤皆殺(1 / 1)

空生錄 風沙月 3064 字 10個月前

信鷹的傳信速度很快,不過片刻,木拓城及領月城的驍衣與元旖便收到了捷報。

乘風載著雁靈回到前鋒軍營,彼時,軍營十分忙碌,城中的醫師與幾個有包紮傷口經驗的婦人自願隨著青極來到前鋒軍營,為將士療傷。

他們將重傷的將士單獨安置在一個營帳,由青極來接骨或是縫合傷口,絨藍從旁協助,而輕傷的將士在上藥包紮後,便可先去進食休息了。

雁靈將乘風留在大營外,自己則趁著有些昏暗的天色悄悄地回到主營帳,沒有讓任何人看到。

她的身上全是深深淺淺的傷口,為了避免摩擦帶來的疼痛,她隻能緩緩褪下滿是裂痕與碎口的盔甲,再褪下幾乎要被血染成紅色的裡衣。

她掃開案上的文書,尋了椅子坐下,拿過自己的酒囊,仰頭猛灌幾口,然後深吸一口氣,摸索了一塊手巾咬在嘴裡,伸手摸上從右胸口處穿出的、冰冷的箭矢。

她醞釀片刻,用力將那箭矢拔了出來。

鮮血伴隨著箭矢飛濺而出,灑滿了整個書案,雁靈拿下口中的手巾,倒了些酒在上方,捂住傷處,然後隨手從藥箱中扯了條乾淨的繃帶,將傷口包紮好。換上玄色長裳後,她才走出營帳,一路尋到戎業紅所在的地方。

一個婦人端著一盆血水出來,她看見雁靈時,麵露欣喜。

“主公!”

“裡麵那女子情況如何?”雁靈問道。

“青極先生在裡邊,她傷得重,裂口也大,已施針縫合。”婦人道,“青極先生說她失血過多,已封了穴,若能捱過今夜,便無生命危險。”

“我進去看看。”雁靈對她點了點頭,掀開簾帳走了進去。

營帳裡,青極與阿桑都在,阿桑看見雁靈,眉頭微皺,剛想出聲,便被雁靈用眼神製止住了。

見青極用剪子斷了線頭,雁靈才出聲問道:“情況如何?”

“凶險,但尚可回天。”青極取過一旁的藥瓶,頭也不回地說到,“她是南昆的郡主,既同中陵來,那便是敵人,為何費這般代價救她?”

“我可從未言明她的身份,看來……你果然認識她。”雁靈緩緩道,“我救她,自然是要策反她,教她同我一起踏平中陵。”

青極手微微一顫,隨後麵不改色地繼續為戎業紅上藥:“看來我們主公,另有謀算啊。”

“非也。”雁靈道,“若想讓狼群再無反抗之力,光驅逐有何用,那自是要主動出擊,剿其窟、斷其牙、碎其骨。”

雁靈說得雲淡風輕,如茶餘飯後闊論一般,但話裡行間卻浸滿殺意。

說起來,她很欣賞戎業紅。當梁旭推她擋刀時,已是強弩之末的她居然還能不顧傷痛,死死製住阿桑,為中陵軍撤退拖延了時間。

那時候雁靈看到她的眼眶裡含著淚水,明明滿臉都是遭了背叛與遺棄的絕望,卻又那般視死如歸。

她從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們是同類,所以容易惺惺相惜。

“不過,若要踏足中陵,那麼東南西北四方大國的助力必不可缺,隻有協助,將中陵包圍起來,才有剿滅的可能。”雁靈頓了頓,繼續說到,“待她醒來,再從長計議,你手上忙完後,隨我來。”

青極替戎業紅包紮好傷口後,便交代先前那名外出換水回來的婦人好生照看她。隨後他收了藥箱,跟隨著雁靈和阿桑去了主君營帳。

剛掀開簾子,青極便聞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其實在剛才的營帳他就嗅到了,但戎業紅傷得重,雁靈又絲毫沒有表現出異常,所以他並未多疑。

但細細想來,兩軍交戰,領袖毫發無損,這種事怎麼可能呢。

青極進屋後,阿桑吹了火折子,點燃火燭,借著火光,青極才看清了散亂的文書、碎裂的盔甲、染血的衣物,以及漬滿血跡的書案。

雁靈走了過來,隨腳踢開掉落在地上的那支箭矢,道:“莫聲張,不要讓人知道我的傷勢,此箭有毒,彆用手碰,一會我親自收拾。”

說罷,她坐到榻上,褪下衣裳。

在看到雁靈身上傷口的瞬間,青極差點沒有拿穩藥箱,阿桑緊了緊拳頭,拿起銅盆轉身走出營帳,去外邊打水。

從脖頸、後背乃至雙臂,雁靈的身上深深淺淺滿是傷口,那些傷口有的已不再流血,但看起來仍然十分駭人,遠看上去像是被摔碎的、滿是裂痕的瓷瓶。

被雁靈隨意包紮的箭傷之處,因為沒有上藥,所以傷口依然滲著血,染紅了整條繃帶,除此以外,還有一條又深又長的傷口,從左肩橫跨整個背部,再深幾寸,怕是可以把她劈碎。

青極救過重傷的元旖,剛才又救了重傷的戎業紅,她們躺在他麵前時,都隻吊著半口氣,奄奄一息。雁靈不比她們好上多少,卻還能麵不改色地端坐在那裡,神誌清醒、一聲不吭。

甚至在剛才,她還能說出“踏平中陵,剿其窟、斷其牙、碎其骨”這樣狠辣之語。

西川曆代君王、聖女,或昏庸殘暴,或雷霆手段,但從未出過像她這樣不要命的瘋子。

她能設計一場血宴,以身入局,與王公貴族共飲毒酒,鴆殺數十人於金宮之內。

她還能帶著僅一萬出頭的兵將,對抗中陵五萬大軍,驅其主帥,殺左衛、擄右衛,大捷而歸。

她已不再是青極印象中那個冷漠卻率真,偶爾會做撒嬌之舉的少女。如今的她,是庇家護國、為百姓所謀的聖女,亦是殺伐果斷、心有大業的主公。

一時間,他不知是心酸還是欣慰。

阿桑裝了一銅盆的水走了進來,擰了白巾,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傷口。

青極將藥箱放在榻邊,拿出裝滿銀針的針囊,一字排開,然後取了一根拇指長的銀針,引了線,浸了酒,又用火燒了燒,接著替她縫合起傷口。清醒的狀態下縫合傷口是件十分殘忍的事,針穿透皮膚,引出長線,帶出有些悚然的聲響,但雁靈始終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

“為何不讓他人知道?”青極問道,“傷成這樣,至少半月都彆想再親臨戰場,你覺得你能瞞得住?”

“必須瞞住。”雁靈斬釘截鐵地道,“我既已站在這個位置,就必須堅不可摧,隻要我暴露弱點,或是露怯,那些豺狼便會將我撕得粉碎。”

“我可以死,但……雪牧城,隻要一個就夠了。”

聽了雁靈的話後,青極和阿桑同時沉默。

就在青極縫合完傷口,將手中的繃帶打結時,忍不住問了她一句。

“痛嗎?”

雁靈緩緩拉上衣服,頓了頓,低聲道:“世上怎會有不痛的傷口。”

青極歎了口氣,收了藥箱起身,對阿桑道:“你在這照看她,我明日再來換藥,夜裡她也許會起高熱,若狀態不對,你便去傷員所在的營帳找我,至於藥,過兩個時辰你去夥房拿。”

阿桑點了點頭,送青極出了營帳。青極離開後,阿桑立刻返了回來,扶著雁靈躺下。借著幽微火光,阿桑看清了雁靈帶著幾分懨色的臉龐。

“阿麗。”阿桑眼眶一紅。

雁靈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你今日做得很好,可有受傷?”

阿桑隻受了些皮外傷,並不礙事,於是他搖了搖頭。

此時營帳沒有他人,雁靈卸下防備,才感覺自己真的有些累了,她隻想睡一會兒,於是她拿過榻上的無間,將它抱在懷中,對阿桑道。

“去休息吧,不用守著我。”

說罷,她便沉沉睡去。

阿桑趴在雁靈的榻邊,看著她的臉,即便睡著了,她也還是皺著眉,那如晚霞一般的長發垂落在臉頰邊,與額間的赤紅印記交相輝映,顯得旖旎、炙熱又奪目。

“阿麗……”他喉頭滾動,聲音有些哽咽,“為了您的大業,我願回北堰,攜家族助您一臂之力……隻是不知,當您事成後,我是否還能像現在一般,在您身邊繼續當“阿桑”……”

“阿麗……阿麗……”

最後,他呢喃著,趴在雁靈榻邊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