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之一 策以暗謀(1 / 1)

空生錄 風沙月 3783 字 10個月前

又過了幾日,元旖終於好轉了起來。

她坐在榻上,看著碗中深色的湯藥,告訴雁靈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在她所闡述的那個夢裡,山河大地一片平和,她與雲河一同走過了大漠斜陽畔,冰原霜雪林,也走過了深幽萬花穀、青雨雲煙岸,他們在雪中賞花、雨中望月,此至白首仍未分離,過了今生又再許來生。

“我想我可以放下了。”元旖淡淡地笑道,“臨彆前,他告訴我好好活著,來生再見……夢裡的一世情緣,我已滿足。”

“這也是雲河一直以來的心願。”雁靈將手中風乾的杏子脯遞給元旖,兩人共同沉默了片刻,雁靈先一步轉開話題,問元旖道,“元旖,王城事變的過程,你能與我複述一遍嗎?”

元旖頓了頓,幽幽道:“你帶著阿桑離開後半年左右,我與雲河收到了鬼騎信鷹送來的信箋,迎戈姐姐在信中說到近來邊疆戰事吃緊,中陵帶著軍隊入境後一路前往王城,酈陽收到了西肅王的詔令,意欲帶著所有鬼騎整裝前往王城進行守備。雲河本也要前去王城,但中陵的另一支軍隊忽地向雪牧城靠近,雲河和絳升以及另外兩個鬼騎將士隻得留下來守城,並讓我快馬前去王城求援。

我花了一天時間趕路,終於在城門口處和酈陽會合,那時酈陽正擋下了中陵大軍的第一波攻勢,準備退入城中,我隨著酈陽一同退回城裡,準備休整後迎接下一輪攻勢。城中氛圍很怪異,我心頭總有種不祥的預感,在我準備帶著一隊鬼騎回去雪牧時,城門被打開了。

中陵的軍隊殺了進來,我們甚至來不及反應城門為何忽而失守,就在我們要將中陵軍隊驅逐出城時,王城軍……從後方突襲了我們。

我隻看到了銀光箭雨朝我們砸了過來,接著我的耳邊傳來了兄弟姐妹們的怒吼聲,酈陽拿起前鋒的盾牌,拚死護住了我和迎戈姐姐,然後往城門殺去,想把我們送出城……倒下的同伴越來越多,酈陽殺得滿眼通紅,背後插滿了王城軍的羽箭,大街上橫屍滿地、血流成河,酈陽下的最後一個命令,是讓我們活著逃出城。

他把我和迎戈姐姐送上馬,隨著其他幾個將士一同衝出王城,但是中陵軍與王城軍一起追殺了出來,我身上中了好幾箭,覺得自己也許撐不下去,便想下馬去擋上一陣,可迎戈姐姐快了我一步,她把攬月弓交給我,自己跳下馬回頭去對抗追兵了……那馬兒是她的馬,聽了她的話帶著我一路飛奔,直到在月湖邊上和青極彙合。

後來,我暈了過去,兩天後醒來時,我立刻回去了王城。青極一路跟著我,我們在靠近王城的山頭上,看見城外亂葬崗裡燃燒著的屍山……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去了雪牧城,想找到你和雲河,可是雪牧城的光景,又會比王城好上幾分呢?

雁靈……這兩年中,我無時無刻不在想,為什麼偏偏是我活了下來。

讓我活了下來,被剝去盔甲,縛住手足,苟延殘喘,毫無反抗的力量。”

說到這,元旖的眼中浸潤了濕意。

這兩年中,她築起心牆,讓自己變得獨斷、冷漠,像長在角落裡拚命紮根,不敢向上蜿蜒生長的花,可她始終隻是“元旖”,無法成為迎戈,也無法成為雁靈。

隻有在雁靈麵前,她能卸下所有心防與偽裝,得到一時的肆意與平靜。

沉默再次蔓延。

雁靈隔了許久,問道:“那時候……有發現什麼異樣嗎?”

“那時候周圍太混亂了,我無暇顧及其他。”元旖頓了頓,“但事後,我隱約察覺到一些異樣之處,說起來,那時背襲我們的王城軍非常眼生,王城軍的統領也不在其中,王城守備軍是西肅王的直屬親衛隊,與我們鬼騎互不相乾,但難免會打照麵,酈陽偶爾去到王城時,也會和他們一同喝酒,那日我們被殺得措手不及,事後推敲其中隱情,困身山間,也無從再去辯證了。”

“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雁靈起身,向元旖伸出手,元旖放下藥碗,借著雁靈的力氣爬了起來。

洞窟裡,阿桑正在給雁靈煎藥。

這山中天氣寒冷,雁靈前些日背驍衣回來時受了風寒,又喝了冷酒,當天夜裡就咳得凶猛,還燒得厲害。青極給她配了藥,追問了許久,她卻隻說是在中陵時留下的頑疾,過些日自然會好。

即使是病了,她也犟得厲害,咳出了血便往肚裡咽,這兩日服了藥,才好轉起來。雁靈帶著元旖走了出來,對著阿桑示意了一下,便往驍衣養傷的地方走去。

驍衣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哪怕是青極,也忍不住感慨他這如怪物一般的自愈速度。雁靈和元旖掀開簾子進來時,他正在原地活動筋骨,看見雁靈,他立刻彎腰行了禮。

“聖女。”

“你是驍衣?”元旖曾隨著酈陽見過驍衣一次,對他有些印象。

這一刻,元旖在心頭做了千百種假設,甚至有過拔刀的衝動。但冷靜一想,若驍衣是來追殺他們的,那必不會孤身前來,且洞中一片正常,不似打鬥過,再說有雁靈在此,真要動手他也討不到好處。既如此,倒不如開門見山,把這樁樁件件算個清楚。

驍衣看出了元旖的顧慮,便先一步說道:“小統領,我並非來此與你為敵。說來,我與酈將軍是舊友,這次追來,也是有事相告。”

“是為了那日王城軍背襲我們鬼騎之事?”元旖冷冷地反問道。

驍衣一愣,隨後擲地有聲道:“是,但那日真正殺害了鬼騎將士的,並非我麾下的軍隊。我願以我的性命向神明起誓。”

見元旖和雁靈均未反駁,驍衣才繼續說道。

“在鬼騎被召來王城前,西肅王金契也召見了我,他給了我一封來自中陵驍陽王的手書,令我帶領麾下軍隊保護瑩珠公主前往中陵軍營和談,我心中便覺得奇怪,瑩珠是金契唯一的女兒,即使和談也不該由一個公主前去和談。

王命難違,我帶走了我親衛的將士,將另外一大半的人交由我的左騎護衛全權調度,然後護送著瑩珠公主前往觀山郡,觀山郡在塞外,接壤著觀川與楓林,因為公主的原因,我們走走停停多日才到達那裡。觀山郡守親自出來迎接了我們,並在郡守府設了宴席,我堅持守在門外,並未赴宴。

後來,屋內傳來公主的哭聲,我想進屋查看狀況,卻見公主跑了出來,央求我帶她回去找王上。我此行是為了保護公主,自然也以她的命令為先,那郡守並未阻攔我們,任由我們離開。

我帶著公主和軍隊快馬回到王城,卻看見了橫屍滿地,那些死去的人穿著鬼騎的盔甲,身上插著王城軍專用的白羽鬆木箭,我心知大事不妙,將公主送回宮後便去了王城邊防營,一到大營就見我那左騎護衛的頭顱被掛在大營門口,整個軍隊竟被一陌生臉孔接管。我立刻衝去王宮,當時宮殿裡正在設宴,我一進殿便看見殿上坐著一個穿著紫袍的年輕人,瞧著麵相非我西肅國人,他正在強迫公主喝酒,金契卻視若無睹,好像無事發生。

我剛想上前,便被我的右騎護衛攔下,他訓斥了我,說那座上是中陵驍陽王,也是未來九國的帝王,讓我向其行跪拜禮。

宮外長街橫屍滿地,那些人曾經為這家國鞠躬儘瘁,如今竟是被這樣的狗賊出賣,我咽不下這口氣,在殿內與他們大打出手,想殺了金契,然而那驍陽王帶來的幾個護衛身手很是了得,我殺了兩個,被趕來的其他護衛扣押下來,他們本想就地斬殺了我,座上的公主忽得開口,說把我關入牢中即可,明日她便要起身去中陵,不想再見血。

那驍陽王聽公主這般說,似乎高興得很,便讓人繳了我的武器,將我關入了地牢。我借著藏在戒中的刀片撬開牢門大鎖,打暈守衛越獄了。之後半年裡我都在找尋你們,遍尋無果後我離開了西肅,四處打聽消息,我舊時部下的將士又被編入了王城軍,但他們還是暗中與我有聯係,近些日我收到了他們的來信,便趕回西肅,果不其然,在雪牧城發現了蹤跡,我猜測你們會躲在最危險的天沅山,便一個人追了上來。我沒想到山中雪狼竟如此厲害,險些讓我喪命,好在聖女救了我。”

驍衣的一番話,解開了元旖心中的一些疑慮,但她仍然無法完全信任,於是她想了想,繼續問道。

“一開始,你在見到驍陽王手書時,為何未起疑心?”

驍衣歎了口氣,道:“小統領,王城軍與鬼騎不同,鬼騎聽命於聖女,是聖女的直屬親衛隊,而王城軍自西肅建立時,便是西肅王族的親衛隊,隻聽命於王族。”他頓了頓,“我年幼時曾蒙難於漠裡,前任聖女救了我的命,並將我留在鬼騎大營裡養傷,我受過聖女的教導,又承了她的恩情,本該加入鬼騎的,但我父母均為貴族,所以隻能加入王城軍。我沒有兄弟姐妹,父母死後家族沒落,我成了王城軍的統領,立誌要護衛家國,也是那時,聖女給了我金詔圓陽令牌,告訴我不論是鬼騎還是王城軍,皆是忠於百姓,在哪一方都是一樣的。兩年前大戰在即,兩軍和談本是平常之事,我沒想到最後竟是這般下場……”

“那現在,你來找我們,隻是來同我們解釋這件事,給自己一個開罪的機會?”

“不。”驍衣單膝跪下,低著頭向雁靈與元旖道,“我是來贖罪的。神明在上,我願傾我之力,與你們一同斬殺叛國之人,以慰故人之靈。”

元旖沉默了半晌,側過臉看向雁靈,默聲詢問她的意見。

雁靈伸出手拉起驍衣,道:“我們如今是一根繩索上求生,休戚與共。”

雁靈既出此言,元旖也不再反對,說到底,他們共同的敵人是王族,如今正是缺人手的時候,驍衣是不可小覷的一份力量。

就在這時,阿桑走了進來,道:“阿麗,藥煎好了。”

“好。”雁靈應罷,便往阿桑的方向走去。

元旖若能與驍衣和解,她所籌謀的計劃,便能更好地進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