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血之三 心病難醫(1 / 1)

空生錄 風沙月 4405 字 10個月前

在青極的指引下,雁靈將元旖抱到了她的草榻上。元旖臉色極差,即使在這麼寒冷的地方,她的額間也不斷冒出冷汗,她雙眉緊鎖,嘴唇顫抖著喚著故人的名字。

雁靈單膝著地,掖著袖子輕輕擦去她的汗珠,問青極道。

“她經常如此?”

“剛從王城回來時,每日如此。”青極從針囊中取出一枚銀針,紮入元旖腕間的神門穴中,一邊回到,“她在王城受了太大的刺激,逃出來找到我時身上沒有一處好肉,已是強弩之末,養了沒幾日,才剛清醒,便拖著重傷未愈的身子回去王城,親眼看著王族在城外焚化鬼騎將士的屍體,回到雪牧城後又看到一片焦土,在得知雲河與你的死訊後,她便昏迷不醒,我和啟月常常來這天沅山尋藥,知道這裡有個斷崖洞窟,之後我們便藏身於此,她自來到這裡後養了足足半年有餘,才恢複了一些神智。”

雁靈掀開元旖的領口與衣袖,她的身上有許多傷疤,除了刀傷外,大多是箭傷,可以想象那一日的王城血流成河至何種程度,青極能將這般重傷的元旖從鬼門關拉回來,實是未辜負他“鬼醫青極”的名諱。

“她受了很多苦。”雁靈道。

“你也受了很多苦,雁靈。”青極看著雁靈的側臉,道,“你變了許多。”

“……”雁靈沉默半晌,輕聲問道,“從何看出?”

青極起身,將手中的針囊放到一旁的石桌上,道:“比起前幾年,你沉穩了許多,理智了許多,學會隱忍仇恨,也學會了藏匿殺意。你長大了,但這世上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成長,雁靈。”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中立的勢力,青極的家族便是其一。他並不屬於西肅,也不屬於任何一方國土與勢力,他的家族自古落於息甲藥林與南昆巫嶺之間,複姓九方。因地勢緣故,其家族培育有許多名貴藥草,又善於毒蠱巫術,在外人眼裡是神秘莫測的存在。

但是青極十五歲那年,九方家族內亂,不僅如此,九方家族還派人追殺他們,意欲滅口。他帶著姑姑唯一的孩子啟月逃至漠南,後被酈陽所救,留在了鬼騎大營裡作為軍醫。

剛入鬼騎軍營時,青極隻是作為客卿,並未立下鬼騎的誓言,這也使得雁靈對他有些戒備。多年前的一日,鬼騎與觀山郡來的前鋒軍起了衝突,迎戈為了救酈陽受了重傷,那傷恰好在心口處,十分驚險,青極不眠不休忙了許多日,才救回了迎戈,也是自那時起,雁靈不再對他抱有戒備。

“大概是因為我終於明白,猛虎與狼群,獨行或群居,它們亦都是野獸。曾經我覺得我可以一己之力無往不利,但孤身一人在中陵的兩年,我知道我不能沒有同伴。”雁靈起身麵對著青極,緩緩道,“青極,還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謝謝你,這兩年一直保護著元旖與絨藍他們。”

幽微的火光將雁靈原本妖冶到有些鋒利的輪廓變得柔和,曾經充滿冰冷與憎惡的神明,此刻看起來卻意外的溫柔與悲憫。

青極心頭微微觸動,想伸手撫摸一下這張許久未見的臉孔,但手還未伸出,他便察覺到自己的失禮的想法,於是他立刻收斂了神色,平靜地道。

“在王城事變之前,我已在鬼騎大營宣誓過,所以,我也是鬼騎一員。”青極笑了笑,“我們絕不背道而行,絕不互相背叛,既是同胞,我便理應與我的同胞們患難與共。”

青極剛說完,啟月便帶著一個巴掌大的銅製香爐進來了,他朝著雁靈與青極示意般地點了點頭,然後將香爐放到元旖的榻旁,點燃其中的安神香。

“我們先出去,待絨藍熬好藥後,我再取出針來,讓她將藥服下。”青極對雁靈道。

雁靈點了點頭,望了一眼元旖好轉了幾分的神色,才同青極一起往外走去。洞窟篝火的旁邊,有一個用石頭壘起的小石爐,此刻上邊放著一個陶製藥壺,裡頭散出有些刺鼻的藥味,絨藍正坐在那兒守著。

見雁靈出來,絨藍的小臉上立刻揚起了笑意:“阿姐。”

兩年未見,絨藍長開了許多,因常年生活在寒苦之地,少見陽光,所以她的皮膚雖然蒼白,臉蛋卻是粉撲撲的,帶著一種玲瓏剔透的美麗,讓人極容易心生憐愛。雁靈走到她的身邊,盤腿坐下,絨藍立刻往她身邊湊了湊。

“阿姐,你餓嗎?”絨藍眼巴巴望著雁靈,問道,“一會我給你煮點薑粥墊墊肚子,明兒一早我和啟月去山裡獵頭野豬,明晚給你烤肘子吃。”

雁靈揉了揉絨藍的腦袋:“你去睡會,這兒我來守著。”

絨藍搖了搖頭,雁靈摟過她,將她的腦袋枕在自己的膝上,絨藍剛想說些什麼,便感覺到一隻有些粗糙、有些冰冷的手覆住了她的眼睛。

雁靈身上有種很特殊的氣息,淡淡的、不太刺鼻的藥草味,混著金詔花的香氣,是絨藍兩年時間裡百般懷念的味道,於是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她終於是抵擋不住睡意,昏昏沉沉睡去。

“雁靈姐,我把絨藍抱進去睡吧。”啟月見絨藍安靜下來,猜她是睡著了,便從洞口走進來,對雁靈道。

見雁靈沒有攔著自己,啟月便彎腰輕輕鬆鬆地抱起絨藍,往裡邊的地方走去。雁靈凝視著啟月與絨藍的背影,恍惚中仿佛看到了十四歲時的雲河與元旖,她一陣默然,心頭柔軟又酸澀。

這般想來,阿桑也與啟月一般年紀,可他渾身的傷疤都在無聲地告訴雁靈,這兩年他是如何瘋狂而痛苦地度過。

青極看了雁靈一眼,繼續就著小石盅搗藥,過了半個時辰,藥煎好了,青極才將藥端到元旖榻前喂她喝下。雁靈讓啟月也一同回洞窟裡邊去休息,自己則守著洞口,看著外頭黑白交織的深夜。

洞窟之下,是一片望不見底的深淵。雁靈拔開羊皮酒囊的木塞子,喝了一口裡邊的烈酒,這酒到了苦寒之地後,入口冷至肺腑,倒是讓她愈發清醒。

她在腦海中清點了一遍生活在這洞窟中的人,活下來的鬼騎將士寥寥無幾,加上元旖、青極在內不過十餘人,另外幾個是婦人孩童,兩年前在雪牧城雁靈與他們打過照麵,不過他們並未見過雁靈的真實容貌,所以初見時,他們顯得十分拘謹,又帶著希冀與敬畏。

僅以這些人,很難對西肅王族的地位產生動搖,即使她能刺殺西肅王,在中陵涉權之下,也還會有彆的傀儡君王,隻有整個國土百姓反抗,鏟除異己,才能築起真正的城牆。

在王城時,她能從客棧店家的口中知曉百姓們對於如今的一切都是暗中憤恨、不甘的,而她的當務之急是要找到能同謀之人,建立一支足以點燃反叛狼煙的鐵騎。

但是此事又談何容易。

天蒙蒙亮起之時,元旖醒了過來,不過她神思恍惚,還未完全恢複神誌。雁靈將元旖托付給了青極與絨藍,自己執意要去山裡走一趟,但是洞窟外大雪狂舞,這種時候進山是最危險的,奈何他們拗不過雁靈,隻得隨她去了。

雁靈給夤夜喂了些糧草,又為它生了火堆,然後往更高的地方走去。

天沅山的雪一連下了幾日,而雁靈自外出開始便再也沒有回來過,絨藍日日守著洞口,茶飯不思、坐立難安,心中隻盼著雁靈早早歸來。終於在第四天的傍晚時,那高懸著的鐵鏈終於晃動了,然而絨藍與青極等了好半晌,才發現順鐵鏈而下、落身於洞口的並非雁靈,而是阿桑。

阿桑拍了拍鬥篷上的積雪,摘下兜帽,他的目光越過絨藍與青極等人望向洞窟深處,在搜尋了一圈之後,才皺眉問道。

“阿麗呢?阿麗還沒有到這裡嗎?”

阿桑忖量片刻,心道不該如此,他與雁靈清楚的說了這個洞窟位置所在,以雁靈的本領不可能找不到此處,莫非途中出了什麼事?

啟月見阿桑回來,反倒是鬆了一口氣,他對阿桑道:“雁靈姐她在幾天前進山了。”

阿桑是雁靈唯一的徒兒,當年在雪牧城外和雁靈分彆後,他便聽從雁靈的命令,一直保護著剩下的人。他以為雁靈死在了雪牧城那片大火裡,之後便身陷囹圄,複仇,成了他唯一的信念。

“這種天氣進山?”阿桑再次戴上兜帽,“我去尋她。”

青極剛想攔住阿桑,便見那鐵鏈再次劇烈地晃動起來,短短片刻時間,上邊便滑下來一個人,正是已經消失了多日的雁靈。

此時她穿著單薄的衣裳,發間落滿霜白。

阿桑和絨藍來不及驚喜,便看見雁靈衣間染著斑駁的血跡,身後還背著一個高大壯碩,同樣渾身是血的人,雖然此人蓋著黑袍,但從身形看來,必是一個男人。

“阿麗!”阿桑心頭一緊,耳邊一陣轟鳴,他上前兩步想扶住雁靈。

雁靈卻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後退,然後將背後的人卸下,平放在地上,掀開他的袍子。

那果真是個男人。

他傷得非常重,手臂與腿上全是狼牙撕咬後的裂口,粗布衣裳如破布般掛在身上,淩亂的卷發下露出滿是胡渣臉頰,他的眼眶深陷,膚色如死人般慘白,看起來已是半隻腳踏入鬼門關之人,回天乏術了。

青極上前,半蹲下身伸手探了一下他的脖頸處,他的指尖能感覺到微弱的跳動感,說明眼前這人還吊著一口氣,於是他抬頭,打量了一眼同是滿身血色的雁靈,確認雁靈沒有明顯的傷口後,他才暗自鬆了口氣。

“這是誰?”青極問道。

“不認識。”雁靈的聲音有些喑啞,她拍拍身上的雪塵,道,“我今日下山時遇見他被狼群圍攻,本不想救他,但他喊住了我。”雁靈頓了頓,“他喊我‘聖女’,且丟給我一塊令牌,我見上頭有金詔圓陽紋路,有些眼熟,便帶他回來了。”

說罷,雁靈青極等人皆是一愣。

“等等,讓我看清楚一些!”

洞窟深處正在磨刀的鬼騎將士出了聲,他先前是雲河麾下的鐵騎,名叫翟爾,王城事變時是他護著元旖等人殺了出來。他聞言走上前,認真地審視了地上的男人一番,然後握緊拳頭咬牙切齒地說道:“他是西肅王城軍的統領,驍衣,圓陽輪盤與金詔花自古是聖女才可使用的圖騰樣式,他的那塊令牌……可是當年舒雅大人親手給他的。”

王城軍。

雁靈低頭看了一眼腳邊的男人,冷笑一聲,阿桑脫下自己的鬥篷披在雁靈身上,然後側過頭問她道:“阿麗,要我將他丟出去嗎?”

這洞窟之外便是望不見底的深淵,從這墜落絕無生機。

“不,救活他。”雁靈道,“他既來到這裡,又認得出我,必是知道些什麼,我要撬開他的嘴,知道兩年前王城中究竟發生了什麼。”

雁靈這番話自有她的道理,翟爾也認同她的想法,雁靈既已如此說了,青極更不會說些什麼,他當下便讓啟月在洞窟內騰了塊地方,將驍衣搬了進去。

啟月匆匆鋪平了乾草,隨手蓋上一件舊衣裳,然後將驍衣平放在上邊。青極探身查看了一番,發現其身上並無致命傷,看起來情況糟糕是因為失血過多加之山中過於寒冷,隻要止血、上藥包紮,在溫暖的環境中將養幾日便會好轉起來。

阿桑裝了盆溫水,又備好了衣裳,雁靈進了絨藍睡的隔間裡,將滿是血跡的衣物換下,身體也擦洗了一番,接著又換上乾淨的衣袍後,她才走出隔間。阿桑見雁靈出來,便將自己特意從木拓帶回來的烤羊奶餅遞給雁靈。

雁靈搖了搖頭,隨手從邊上提起自己的酒囊,盤腿坐在了篝火邊上。喝著烈酒,感受著四周的暖意,她才徹底放鬆了下來。

亡故的人們,複仇之日終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