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沅山,雁靈在雪牧城時最熟悉的地方,那裡常年大雪封山,山陡峭且路不平,偶爾有北堰雪狼出沒,那些野獸的個頭比尋常的狼要大上兩倍,有些甚至能同猛虎相較。雪牧城的百姓在天沅山附近的冬湖旁做農活,根本不敢輕易靠近這座山,更彆說往山上去。
雁靈走走停停將近兩日。
越往北,天空便越是陰霾,黑雲如同群鴉般籠罩而下,空氣中也逐漸彌漫起涼意。雁靈停在滿是枯棘的矮坡上,看著不遠處的一方焦土,那裡殘垣斷壁四布,滿目狼藉。
雁靈抿了抿嘴唇,深吸一口氣,往那廢墟而去。
曾經的雪牧城貧窮且荒蕪,可人們卻相互扶持,小心翼翼地在這大漠的腳邊活著。雁靈在這兒生活了兩年,驅趕了不少的土匪與野獸,然而她守護著的這座城,這些人,被屠戮、被焚化,終成了如今這滿目瘡痍。
雁靈牽著夤夜一路往曾經所住之處走去。
這城裡本就多是木梁草房,一場大火過後,血跡被灰燼覆蓋,放眼四周儘是焦土,雪一落,一切便斑駁交織,像剛從噩夢中驚醒,萬物皆蒙上一層陰影。
她來到舊址,這裡的院落與房屋都已經被燒得乾淨,院裡那棵枯樹也燒斷了大半,隻剩下一截焦黑的樹樁,孤零零地立在那裡。雁靈隨手拾了一根粗木,將樹下的沙雪與焦土掃開,然後徒手挖了幾下,一個以紅布封著口的酒壇子正靜靜地躺在裡麵。
從鬼騎大營來到雪牧城的第一年,雲河從木拓帶回了一種紫紅色圓潤飽滿的和杏子差不多大小的果子,中州之地喚它作——李。雲河與雁靈瞞著外出的元旖,親手釀下了這壇酒,等將來他與元旖成婚之日,作為賀新酒開封。
故人的音容曆曆在目,然彼時的一切卻如這壇埋下的酒,成了久遠之前的事。
這壇酒,再也等不到洞房花燭的那一天。
雁靈將酒壇取了出來,拍了拍麵上的塵土,將它放到夤夜身側的行囊裡。她回頭環顧四周,又打量了幾許,
眼前依稀浮現起當年在這裡生活時的那些畫麵,最終,這些記憶碎片都隨著落雪變得無比蒼白。
她沿著當年雲河與絳升死去的地方一路走著,忽地,一陣風吹過,揚起雪塵擦過她的身側,去往高高的天際。
凝和曾說過,逝去之人的靈魂會化作風,當風吹過時,那是故人在擁著你。
雁靈凝望著天空許久,然後從懷中掏出兩支行路時在綠洲裡摘下的花,半跪在地,輕輕將那兩枝因為摘下太久而有些枯萎的花放在腳下的這個地方,然後起身,繼續往前走。
從雪牧城出來一路往北,就可以到冬湖,再往北去便漸漸入了北堰的邊境,雁靈看著近在咫尺、籠罩在暴雪裡的天沅山,拉了拉自己身上的厚皮鬥篷。
之前來這裡時,也未覺著有如此寒冷,如今北境也該是春日,可是這天沅山的風雪,卻仿佛無止境地刮著。
夜已深,雁靈帶著夤夜上了天沅山。
她對阿桑說的斷崖洞窟有印象,那是在天沅山腰一處斷崖之下的山洞,雪棘遮掩,十分隱蔽,哪怕西肅王族得著元旖他們的行蹤,冒著被野獸攻擊的危險上了山,也未必能追得到這裡。
雁靈在山腰處尋了個避風的地方,將夤夜留在那裡,然後她自己帶著行囊走向不遠處的斷崖。斷崖下是冰凍的山澗,雪霧蒙蒙,乍一看很深,且陰風呼嘯,雁靈在斷崖邊繞了一圈,才在岩石邊上找到了被風雪覆蓋住的木樁和鐵鏈。
她拽了拽鐵鏈,這六股鐵鏈十分堅固,入地三分的木樁也沒有鬆動的痕跡,說明時常有人為此加固。
她拍了拍身上的雪塵,將行囊背在背上,又在手上綁好了布帶,以防鐵鏈過冷粘住皮膚,準備好後,她才雙手抓著鐵鏈,順著斷崖一路往下。
斷崖之下,正在守夜的絨藍聽到鐵鏈的聲響立刻警覺了起來,她知道這順延著鐵鏈下來的人不可能是阿桑,阿桑每次回來時,都會先將補給回來的糧食或武器用長繩先放下來,等他們收了東西,阿桑才會下來,這也算是他們之間的暗號,也是默認的習慣。
絨藍拿起腳邊的弓箭,又搖了搖一旁與她換班守夜、此時睡得不太安穩的啟月,這個盲了一隻眼睛的少年支吾一聲,有些茫然看著絨藍,在看到絨藍對他的示意後,他立刻抓過一旁的短刀,神色瞬間變得警惕起來。
洞口的鐵鏈猛地晃動了幾下,絨藍抬手,張開手裡的長弓,瞄準了那裡。
沒過多久,一個身形修長而消瘦的人穩穩地落在洞口,他那條黑色的厚皮毛氈鬥篷絨藍再熟悉不過,但披著鬥篷的人,她卻能篤定絕對不會是阿桑。
“你是誰?”絨藍語氣裡帶著威脅性地詢問,隻要這個人回答出令她不滿意的答案,她手裡的箭便會立刻飛向他。
“絨藍。”鬥篷下的雁靈看見絨藍的模樣,心頭一陣起伏,她摘下鬥篷的兜帽,又拉下麵罩,“是我。”
絨藍緩緩放下了弓箭,看著雁靈那張帶著蒼白憔悴卻又昳麗無比的臉孔,震驚與狂喜使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一旁的啟月倒是先反應了過來,他丟下手裡的長刀,滿眼喜色,但還沒等啟月開口,絨藍便丟下手裡的弓箭,先一步衝上去撲入雁靈懷中。
“阿姐!”絨藍埋在她的懷中,像珍愛之物失而複得那般的狂喜與不可置信,她放聲哭著,仿佛要把這些年的顛沛流離、生死醉夢,一同訴儘,“我還以為……我再也不能見到你了,為何……為何一直不來找我們?”
雁靈輕輕地、笨拙地拍著她的後背,像哄孩子那般低聲哄著她:“我被困在中陵兩年。”
洞窟深處,元旖、青極以及其餘的人們聽到動靜,也都紛紛起身查看,在借著火光看見洞口那緋色長發的人時,驚喜交加。
這世上千人千麵,脂粉畫骨畫皮,然而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在他們麵前假扮成“雁靈”。因為她有如黃昏霞光般緋紅的長發,金蘭雙眸仿佛大漠深處的萬裡金沙與澄藍高空,如此分明,又交織輝映,無法複刻。
“雁靈!”元旖小跑上前。
這兩年的歲月磋磨使她成熟了不少,原先柔軟的棕色長發被高高紮在頭頂上,剪得隻剛好蓋住脖頸,秀氣溫柔的臉龐如同封了一層薄霜,看起來讓人覺得既疏離又冷漠。
雁靈望著她,又看了看洞窟中那些熟悉的人們,忍不住抽出一隻手,摟住埋在她肩頭處的元旖。
“是我回來太遲……誤了良機。”雁靈低聲說道。
“不……那時你離開此地,是最好的選擇,即使你在場,也不能改變什麼。”元旖抬起頭凝視著雁靈,“我們去裡麵坐下來說吧。”
這個斷崖洞窟實際上很深,裡邊交錯複雜,背風的地方用簾子分割出一小塊一小塊的獨立空間,住在這兒的人用稻草鋪在地上,上頭蓋上氈布,以此為榻。如此簡陋而寒冷的地方,每天都需要大量的木柴來燒火,否則即刻便會凍死,於是元旖幾人每日都會輪流外出收集木柴,洞窟的篝火邊上,便整齊堆放著用麻繩捆好的木柴。
雁靈讓其他人回去休息,自己和元旖圍著篝火堆坐下,火上架著個茶爐,裡頭放著黃薑乾、桂皮和茶餅混煮而成的熱茶,絨藍尋了個乾淨的碗,滿上後,將茶遞到雁靈手中。
元旖望著雁靈許久,才緩緩道:“這兩年間,我與青極、阿桑翻遍了整個大漠,也沒能找到你的蹤跡,你連一縷發絲、一個信物都不曾留下,就仿佛從不在這人間存在過一樣——”她頓了頓,有些苦澀地笑道,“是誰將你藏了起來?”
雁靈斟酌半晌,才說到:“白朔月,就是先前來到西肅的十一皇子。他明麵上是中陵的十一皇子,實際上卻是北堰王白霄的外孫,那日在雪牧城,我殺了梁翊,他為了不讓我被發現,將我帶回中陵鎖了起來,等風波過後,我們才一同從中陵脫身。”她沉默了片刻,繼而道,“我從中陵出來後,知曉了我的身世。”
洞窟內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許久,元旖拍了拍雁靈的肩膀。雁靈垂著眸子,緩緩將元旖的手掌攤開,然後右手伸進懷中,掏出一個沉甸甸的東西放在她的掌間。
元旖渾身一怔,隨後咬緊嘴唇。
雁靈有些不忍看元旖的表情,微微側開臉,低聲道:“那日在雪牧城……雲河,托我將這個鐲子帶給你,他想說的,都在這裡了。”
雲河與元旖互許終身時,沒有聘禮、沒有信物,隻有一條係在彼此無名指節上的紅線、兩柄雪亮的刀刃,以及天地日月做見證,雲河允諾在他們成婚那日,他一定給元旖準備一個像樣的信物。
一個花費了許多時間、一點一點積攢的信物,就像白秦歌沒來得及寄出的手書,像舒雅沒能親手為孩子帶上的那枚腳環一樣,滿是傷痕、滿是缺憾,又滿是愛意。
“他……他走得痛苦嗎?”元旖哽咽著,問道。
“嗯……”雁靈並不會說謊,她悶聲道,“他傷得很重,但是我想他除了遺憾以外,應該不是很痛苦。”
——因為他守護了身後的人。
元旖將鐲子貼在臉上,眼底一片哀色,她一字一句道:“我們自幼便在一起生活,是愛人也是親人,我從來不敢奢望我們白首不離,我們或許會馬革裹屍、或許會戰死沙場,再或許……陰陽兩隔,但是……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我甚至無法為其斂骨落葬——”
雁靈想起酈陽與迎戈,想起那壇再也等不到洞房花燭的酒,心口一陣抽搐與疼痛。
“雪牧城中火光未熄,王城長街上血跡未乾,我拖著重傷之軀,踩著那裡,踩著我同胞兄弟姐妹的屍體逃了出來……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愛人、手足,被挫骨揚灰……我們的敵人,與背叛我們的人,卻還完好地活在這片大地上。”
“雁靈。”她頓了頓,低聲咆哮道,“我恨他們!我要他們付出代價——”
元旖開始有些失態,她狠狠地說著,脖頸與額角浮現出青色的筋脈,她的臉色慘白,眼神有些渙散,儼然是情緒崩潰的征兆。雁靈察覺到她的不對勁,立刻起身,一個手刀劈在她的後頸處敲暈了她,然後攔腰抱起她。
雁靈抿了抿嘴,沒有多問,她心底是清楚的。
雪牧城被屠的那天,她的同伴倒在她的身側,那時她也殺紅了眼。
“雁靈,把她帶到裡麵去吧。”青極走上前拍了拍雁靈的肩膀,“我給她施針,絨藍,你去熬碗安神藥。”
“好。”絨藍擦乾眼淚,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