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因之三 借水而遁(1 / 1)

空生錄 風沙月 4712 字 10個月前

王城的東南方,中陵宮就坐落在那。

雁靈從街市的屋簷房梁上一路躍過,看著腳下因王府起火而混亂起來的人群,並仔細記下幾條小道與護城河的走勢。

中陵的大牢很好辨認,它以巨石打磨堆壘,建得冰冷又陰森,四周沒有任何民房與遮蔽物,隻有幾棵枝葉零星的樹木,巡夜與看守的侍衛正來回巡視。

雁靈輕巧地躍過兩棵樹,摸了摸腰間的黃銅令牌,無聲地落在大牢門口的守衛麵前。

守衛看見忽然出現的雁靈,陡然一驚,隨後立刻拔劍,雁靈眼疾手快將他們抽出一半的劍推回鞘中,隨後抬頭露出自己的鬼麵具。

守衛看到鬼麵以及腰間的黃銅令牌,神色立刻鬆緩下來,隨後抱拳行禮,恭敬道:“赤鬼大人。”

雁靈微微頷首,壓低聲音模仿赤鬼本身有些嘶啞的聲音,道:“奉魏皇後的命令,前來進行秘密拷問。”

守衛不可察覺地一怔,隨後退開一步:“請。”

雁靈覺得這守衛的態度有些古怪,一切也都過於順理成章,以至於透露著些許詭譎。於是她瞥了一眼神色恭敬的守衛,不動聲色地摸了摸腕間袖箭,更加警惕地走入大牢中。

用石頭堆砌起來的大牢,沒有風也沒有光,隻有石牆兩邊明明滅滅的火把,勉強照亮牢中的情形。黑暗中隱隱可見,那些犯人幾乎都是奄奄一息,滿身的瘡口、滿目的絕望,還有幾個四仰八叉倒著,應是受不住折磨自儘了。

她一路緩緩走著,一路用餘光觀察四周,血腥、汙物、屍體混合而成的惡臭直衝鼻腔,讓她忍不住皺起眉頭。

走廊儘頭可以通往下層,雁靈順著昏暗狹窄的台階往下走。下層倒是比上層寬敞得多,用鐵欄隔起的牢房與刑房冰冷又堅固,她路過一間刑房,看見各式各樣在昏暗火光中泛著森冷光澤的刑具,雁靈猜測,這裡應該是關押一些身份不低、但嘴巴嚴實的人。

最終,她在一間上了鎖的牢房中看見了囚鐐加身的梁朔月。

此一時,彼一時。

心頭那股怪異的感覺始終無法緩解,雁靈抿了抿嘴,沒有出聲,然後伸手推了推牢門。本該堅實的大鎖“哢”的一聲鬆開,隨後伴隨著鎖鏈稀裡嘩啦落在地上,這聲響驚動了角落裡閉目養神的梁朔月。

梁朔月看見牢門口戴著赤鬼麵具的人,先是愣了半晌,隨後渾身一顫。

雖然來者戴了鬼麵,穿著暗衛衣裳,渾身裹得嚴嚴實實,但他還是能一眼認出她就是雁靈,她的氣息、舉止都與真正的暗衛相差甚遠。雁靈能大搖大擺穿著赤鬼的裝束來到這裡,說明真正的赤鬼已經死於她的手中。

雁靈此人,聰明、善戰,集仁愛與悍戾、溫柔與冷峭這些矛盾點於一身,但她最致命的缺點便是過於正直,做不出小人之舉,所以才低估了魏氏與梁贏的陰險狠毒。

這一場硬仗怕是免不了了。

雁靈還未來得及踏入牢中,便聽見身後傳來許多密集的腳步聲,她回過頭,才發現通往一層的出口已經被身著鱗甲、手持刀劍的守衛圍堵住了。

原來在她進入大牢時,那句“魏皇後”便已讓她掉馬。

鬼麵暗衛自魏氏還是紫朝公主時便聽從她的指示,她嫁入中陵的那一年,鬼麵暗衛也離開故土,追隨於她,他們將她作為無上之人,奉為最高。他們從來不會稱呼她為皇後,仍依照舊時禮節,稱其為公主或者主上,因為皇後是中陵的皇後,隻有公主與主上可以屬於他們。

既已被發現,雁靈反倒是不慌了,她淡定地將牢門關好,接著拔出無間迎了上去。

梁朔月隨其師父修行多年,中陵年年狩獵比武,他都能拔得頭籌,身手自是好的,但他同雁靈交手兩次,兩次都未曾占得上風,他知道她特彆能打,但沒想到在這般狹窄的地方,她麵對如此密集的圍攻也能硬殺出一條血路來。

刀花如狂雷驚影,鮮血似銀豪飛墨,肆意噴灑在石牆與地磚上,形成一幅猙獰的壁畫。

雁靈摘下赤鬼麵具隨手甩在一邊,然後敏捷地跨過滿地橫豎交織的屍體,回到牢籠之前,將門推開。

無間起落之間,斬斷了梁朔月身上的枷鎖。

梁朔月左手甩開還纏繞在身上的鎖鏈,拉著雁靈往出口跑,雁靈看了一眼他不太自然垂下的右手臂,手背上青筋暴起,呈紫灰色,應是中毒所致。今夜宮宴才出事,便有人已經迫不及待先對他下手,看來梁朔月已經被某些人視為眼中釘許久。

牢中大多數守衛都已被清理乾淨,但外頭獄鼓聲鳴不斷,中陵各方勢力聽到這番鼓聲,很快便會到達這裡支援。雁靈沿路掀翻了火把火盆,又敲暈牢門處正在擊鼓的守衛,一刀割破鼓麵後,帶著梁朔月踩著黑暗躲入大牢對角的小巷。

這條小巷的儘頭是死路,高高的石牆後麵,是橫穿而過的護城河。

梁朔月擔心雁靈慌不擇路,便想出言提醒,但見雁靈敏捷地踩著兩側房屋牆壁借力翻上高牆,心中的疑問最後又化作了信任。

他隨著雁靈的腳步翻過高牆,落在僅有三寸之寬沿岸上。黑暗中,一隻舢板小船慢悠悠地經過,那是中陵的拾荒船,中間的船艙用破破爛爛的草簾子遮著,裡頭裝滿了河裡撈上來的汙穢物。

船頭的船夫撐著長竿,絲毫沒有發現岸邊的兩人,雁靈側過臉,衝梁朔月使了個眼色,隨後飛身躍至船尾。她落在船上的瞬間向前翻滾一圈,卸去大部分重量的同時也閃身進入了船艙,可謂一氣嗬成。

梁朔月緊隨其後,不過他比雁靈重上許多,落在船尾的時候船身沉了一瞬,船夫有些疑惑地回頭,發現身後空無一人,心想許是自己錯覺,便繼續撐著長杆順著水流,往西北方向行去。

舢板船本就不大,矮小的船艙內堆積了打撈上來的汙物,惡臭熏天,雁靈縮成一團,掩著鼻子,透過破爛的草簾子觀察著四周的情形。

在經過那堵高牆後,兩側的視野開闊了起來,街道傳來嘈亂的馬蹄踐踏與兵甲交磨的聲響,梁朔月無聲地問雁靈道。

“你怎麼知道會有拾荒船經過?”

雁靈讀懂了梁朔月的唇語,便低聲回他道:“之前聽凝和說起過。”

借著微弱的月光,梁朔月暗暗凝視著雁靈的側臉,她的臉孔依然冰冷絕豔,妖異橫生,但比起兩年前初到中陵之時,要柔和上許多。

梁朔月並不覺得中陵的水土養人,白秦歌與白秦言曾是北堰的凜霜花,是沐暮神山永不墜落的星辰,但在中陵帝將她們俘虜至此後,她們被折去一身傲骨,如此輾轉、受儘磋磨,最後一個命喪中陵,一個魂斷北地。

思緒流轉間,小船又行駛了許久,梁朔月掀開破爛的草簾子窺視著船艙外的情形,四周的水流開始變得湍急,前方的火光也逐漸明亮,梁朔月知道,如今通往城外的唯一出口就要到了。

雁靈半蹲起身,看向梁朔月,她指了指船身,又指了指水下,梁朔月立刻便領會了她的意思。

他們隻要潛到水中,借著船身進行掩護,這般便能完美避開守衛的檢查,兵不刃血地出城。

梁朔月對雁靈點了點頭,隨後兩人小心翼翼出了暗艙,敏捷地翻身下水。船夫聽到有東西落入潭中,便轉身掀開草簾子看了一眼,見船艙中依然還是老樣子,他有些疑惑地撓了撓頭,接著又回過身子繼續撐著長竿,隻當是水中的魚兒遊動。

雁靈和梁朔月緩緩從水中探出腦袋,他們一左一右扒著船身,順著水流緩緩前行。

很快,出城的閘口便到了。

閘口僅有四名守衛,因出城檢查嚴苛,水路又鮮有人行,所以便成了防守最薄弱但又最難通行的地方。

在閘口處,守衛攔下了這艘破爛的小船,他們用手裡的長槍掀開遮掩著船艙的草簾子,又掀開船夫的鬥笠與草衣,確認沒有任何可疑人物後,才揮手向另外兩名守衛示意。另外兩名守衛收到指示後,緩緩搖動起閘閥,閘門緩緩升起後,小船順著略微湍急的水流行了出去。

行了一段,雁靈回頭看著閘門緩緩落下、閉緊,這才再次浮出水麵,和梁朔月翻身上船。

一出城,首先望見的,便是沿岸大片平坦的農田,再靠邊便是茂密的樹林與若隱若現的山巒。這條護城河從中陵、紫朝以北方向交連的塵江發源,橫穿中陵整個城池,然後彙入中陵以西南方向的陽湖。

行了約有半個時辰,船夫才撐著小船慢慢靠邊,停在了村莊附近的淺灘上,雁靈和梁朔月在他鑽進船艙整理前下了船,他們看著他一樣一樣將東西都卸了下來,就著湖水洗了洗手,然後才見他起身往村莊方向走。

在他走遠後,雁靈和梁朔月扶著船沿,再次翻身上船。

雁靈將鬥篷卸下,從濕透了的衣兜裡掏出從朔王府中帶出來的、裝滿碎銀的錢囊,挑了幾塊分量重的放在河邊的木樁上,然後解下先前被船夫綁好了的船繩。

陽湖水流不急不緩,小船解了船繩,借由杆子輕輕一撐,便順著水流漂了出去。

雁靈抱著無間走到船頭坐下,望著這片仿佛無邊無際的陰沉夜色。

漸漸地,有白色的雪花隨著風從夜幕間飄了下來,小小的一枚,落在她緋紅的發間,消融不見。

梁朔月撐著長杆,一言不發。

他們這一路順流而下,行了約有兩三個時辰,天朦朦朧朧地亮起,又行了大半日,直到四周的霧越來越濃,彌漫至船頭看不清船尾時,雁靈才起身,將手壓在了刀柄之上。

周圍是一片死寂與蒼白,隔絕了所有的視野與聲音,人行於此處時,仿佛失去感官知覺,深陷在隻有孤身一人的荒蕪之地上,這般處境,比起魍魎岩那毒瘴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

“陰溪,顧名思義,陰間的溪流,這裡是陰溪的中心之地,名為霧畔,船行此處,便再也走不出去了。”梁朔月的聲音從船尾傳來。

梁朔月如此一說,雁靈倒是鬆懈了下來,既然是個死地,便也不用擔心有追兵,梁朔月既能帶她進來,說明定有破局的方法。

她思緒未落,便聽見空中傳來一聲長鳴,接著,一隻白鴉落在船頭處,那隻白鴉眼瞳如紅色瑪瑙一般,展翅之間與霧色融作一體。

梁朔月走到船頭,站到雁靈身側。

那白鴉十分靈性,仿佛能知曉雁靈與梁朔月的所思所想,它背過身站在船頭,抬起左邊翅膀時,梁朔月便將船往左行駛,抬起右邊時船便往右,若是它收了翅膀,便說明這一段是可以平穩直行的水路。

就這樣在白鴉的帶領下,他們又行了一個多時辰,這才穿過仿佛無邊無際的白霧,來到一片廣闊的島嶼。

說來,現在是開春,天氣尚冷,從中陵一路過來,除了蒙蒙小雪,湖中也仍漂浮著些許碎冰,但這陰溪中心之地的島嶼卻是成片鬱鬱蔥蔥,氣候也十分宜人,讓人有種流連於夢中桃源之地的錯覺。

船漸漸靠近島嶼。

遠遠地,雁靈便看見凝和站在岸邊開滿了紫色小花的草坪上,與她並肩站著的除了葉行書外,還有一個滿頭白發之人。

初見那滿頭白發,還以為是個老者,當船近了岸邊,才發現那是個男人,身形修長挺拔,容貌俊朗,約莫而立之年,穿著一身袖口衣擺有墨色鶴羽紋樣的月白長裳,束著臂鎧,腳踏皮靴,懷中抱一柄以墨藍翎羽紋路劍鞘包裹著的長劍,看起來深不可測。

“兄長!雁靈!”凝和看到雁靈和梁朔月,終於是露出了笑容。

小船靠了岸,雁靈從船上躍了下來,她脫去濕透了的鞋靴,赤著腳踩在柔軟的草皮上,一抬頭,不經意間便與那白發男子四目相對。

那男子生著一雙桃花眼,本該溫柔多情,卻偏噙著憂愁與滄桑,他望著雁靈,神色有些恍然。

“師父。”梁朔月朝著男子行了禮。

“能平安回來,是好事。”男子收回目光,繼而打量了梁朔月一眼,在看到他右臂駭人的模樣後,點了點頭,“能在魏氏手中撐到現在,說明你精進了不少。”

“多虧師父教導有方。”梁朔月謙虛道。

雁靈見梁朔月溫順謙恭的樣子,像極了一隻被馴服的狼崽,她雖然對這白發男子產生了興趣,但也無暇再顧及他,在這無人之地,他們暫時是安全的,而她與梁朔月的合作,也該就此結束了。

她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