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祭未過,中陵王城內便翻了天。
上元佳節的那個夜晚,中陵大牢血流成河,被關押牢裡的朔王不知所蹤,朔王府火光衝天,中陵儲君親自帶著兵馬前來,想從中救出十六公主,但事不儘如人意,大火過後能從殘垣斷壁中尋出的,隻剩半具焦黑的骸骨,以及他親手所贈與公主的、發簪上未被焚毀的玉珠。
中陵帝下了聖旨,閉城門、攔官道,梁贏的親衛軍每日穿梭在中陵王城的大街小巷,挨家挨戶搜捕。天地祭期間若要出城的,隻能從城門邊的矮門出去,短短數十米的門洞卻障礙重重,不論是車馬還是包袱,衛兵都會輪番查驗,這般情境之下,哪怕鳥雀也是插翅難飛。
好幾日過去,城中已經搜了兩三輪,卻連梁朔月的影子都沒見著。
還沒等抓住梁朔月,上元佳節夜血書上殿指控梁朔月的孫貴妃便被打入冷宮,接著,其父戶部侍郎被查出私收賄賂、侵吞良田,父兄同時入獄,家樓傾頹,孫貴妃受不了此等屈辱,含恨自儘。
一時間,城中人心惶惶,平民百姓怕落個窩藏要犯之罪,高官尊爵怕引火上身,唯一能笑得愉悅的,怕是隻有梁贏一黨的翎羽了。
陰溪霧畔,雲山。
雁靈已經在這住了一些時日,等到天地祭一過,事態鬆緩一些時,她才可以安心回到西肅。
這個小島的主人是那個整日抱著劍的白發劍士,從凝和口中,雁靈得知了一些關於這個劍士的前塵往事。
這劍士單名為境,早年間四處漂泊、居無定所,如今雖已隱居多時,但其“劍聖”之名依然流傳世間,人們茶餘飯後談及他時,甚至扼腕歎息何謂天妒英才。
他有著天下無雙的劍術與劍心,他手中的悲鳴劍弑過昏庸無道的暴君、斬過不公不義的貴族,殺過山匪賊寇、滅過魑魅魍魎。他是一個強者,卻一生都在與弱者同行,他的劍上浸溺了惡鬼的鮮血以及神的光輝,但他此人、此生,都過得極慘極苦。
境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雁靈在這島上居住了幾日,見過他替梁朔月療傷治病,見過他打理農田藥田,也見過他在灶台前燒菜做飯,卻獨獨沒有見過他笑。某天夜裡,雁靈輾轉難眠,便爬上山想去看看風景,到了山頂處,隔著樹叢,卻見他孤身一人坐在一座無名的墳前,抱著劍,手中撚著一朵赤色的小花。
在他身邊,雁靈有種難言的熟悉感與親近感,她無法表述,但她清楚,她很難對他產生厭惡感。
近日來,她反複做著一個夢,夢中的那片天空與彎曲的流水交融,腳下的沙地在陽光下如黃金般璀璨,她化作一陣風,穿過這無垠的大漠,當她看見那個白衣少女時,她追了上去,輕輕落在她的肩上。
白衣少女有著一頭緋色的長發,藍色的眸子靜得像一汪湖水,她騎著雪白鬃毛的駿馬,身邊跟著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少年劍眉星目,生得一派俊逸張揚,卻偏偏又有一股不同他外表與年紀的沉著穩健,他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提著一柄神武,馭馬緩緩與少女並行。
一夢初醒,她覺著自己的身體與靈魂輕得如夢中的那陣風,還留在萬裡之外的大漠。
少年少女的容貌已經有些模糊,但她卻能清晰地記得那少女在風中飛舞的緋色長發,以及少年手中收在翎羽紋刀鞘中的神武長劍。
此時天色才蒙蒙亮起,她起身打開窗,隻見屋外灶房的石桌前,白發的劍聖正借著油燈微弱的火光,小心翼翼地將糯米團子捏成玉兔形狀。
她抿起嘴,心頭泛起一陣酸澀柔軟之感。
自她來到雲山起,便時常能吃到香軟黏稠的點心團子,有時是豆餡的,有時是糖漬花餡的,凝和知道她喜歡這樣黏稠的食物,她便也很自然而然地以為這些點心是凝和做的,所以當她看見眼前這一幕時,竟是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於是她悄悄閉上窗戶。
這一日,晴陽正好,凝和盤坐在柔軟的草地上,手中編著花冠,雁靈躺在她的身邊,一邊回味著剛吃完的豆餡團子,一邊用手撚著一朵紫色小花。
凝和編好了花冠,往雁靈頭上一戴,雁靈收回眼神看向她,隻見她逆著和煦的暖陽,唇角掛著溫柔的笑意。
“在想什麼呢?”凝和問道。
雁靈伸手,將指尖的小花彆在她的鬢邊,道,“凝和,你還記得你母親的樣子嗎?”
凝和沉默了一會,才道:“她的樣子,現在我已經有些記不得了。母親在生下弟弟之後便去世了,我和弟弟從小便望著宮殿裡那幅她的畫像長大。然而弟弟五歲那年,我們居住的宮殿失火,母親的畫像與手書皆被燒毀,我與弟弟恰好在偏殿夜讀,這才僥幸逃過一劫。”她說著頓了頓,又道,“北堰有個說法,說逝去之人的靈魂會化作風,每當你感覺到有風吹過時,那是故人在擁抱著你,我……經常能感覺到。”
她想著說著,歎了口氣:“中陵帝是我的親生父親,但是他生來自私、多疑,觸及其權位的,他都會暗中處理,秦歌姨姨生下兄長後便被送回了北堰,而我的母親卻被留在中陵,即便恨他,卻還要受他所迫生下我們,至死都無法歸家。我的相貌長得更像中陵帝一些,且是個公主,所以中陵帝及其子嗣們對我還算是好的,而兄長與弟弟長得更像秦歌姨姨與母親,因此在宮中的處境便更艱難一些。”
雁靈認真地聽著,久久沒有回答。
“那麼你呢,雁靈。”凝和問道,“你的父親、母親,是什麼樣的呢?”
“大概是……明月中空,群星失色。”
雁靈還未開口回答,身後便傳來一個有些沙啞的聲音,接著,境坐在了她的身側,他抱著那柄劍,目光停留在與雁靈視線一同墜落的遠方。
雁靈側過臉看向他,這樣一個過得極慘、極苦,經曆了無數生離死彆的人,他的神色雖溫和平靜,眼底卻是一片深幽與蒼涼,宛如荒無人煙處一潭波瀾不驚的死水,沒有活色。
“有的人,是空中那輪無暇明月,銀光燦爛、輝映大地,而有些人的一生,就仿佛是一片無法落地的枯葉,從樹上墜落時,就在風中飄搖、枯萎、腐爛,他們的交集隻在一個起風的夜晚,錯過了,便是一生。”
他頓了頓,平靜地述說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苦痛往事。
“我生逢九國之亂,幼年時,親生父母為人所害,留我與長姐相依為命,長大了一些,我的姐姐被貴族掠去,淩辱致死,而我則被貴府中的管事當街發賣,我的師父戲世散人雲遊路過那條小街,說與我有緣,便買下了我。
我跟著師父去了杏林,師父是個深不可測之人,他的劍術十分精湛,並親自找到北堰極寒之地,讓人打造了一柄神武贈予我,師娘也是個十分溫柔的女子,她纏綿病榻多年,膝下無子,二人將我視為己出,悉心教導。然而在我十歲那年,師娘病逝,師父傷痛過度,舉刀自戕,將他們合葬後,我便一個人帶著劍流浪。
十六歲時,人們為我的名字加上了前綴,那時年少,意氣風發,誓要斬滅天下所有的不公不義。行至北堰時,我結識了北堰王白霄以及他的女兒,在我準備離開北堰時,白霄托我將一封手書送至西肅照漠嶺。”
聽到西肅,雁靈渾身一滯,一直以來那種迥異的感覺仿佛終於要找到了答案,她知道,所有的真相都將隨著這段往事,浮出水麵。
“西肅是個既危險又美麗的地方,我在大漠行走了近一個月,才到了照漠嶺,在那裡,我遇到了一個少女,她是那片大漠的守護者,人們稱她為——聖女。
手書送達後,我又隨著她前往遙遠的白郡,當時中陵與北堰正在搶奪白郡,戰亂導致許多孩子失去了父母,成了孤兒,她受白霄委托,將這些孩子帶回西肅,隱居在邊城。
那些孩子都喜歡她,為了讓這些孩子在這亂世中有自保之力,我與她教會這些孩子使用刀劍。因為她,我留在了西肅,兩年的時間裡,我隨著她出入西肅各個城池,看著她懲治那些麵目可憎的貴族,將他們的不義之財分發給百姓,西肅的人們將她視作神明,而我也與她相互傾慕,共許餘生。
那一年,她十八歲,我二十歲,我們在照漠嶺定下終身之約,我以為我終於可以落地生根,可白郡事變,梁昌親臨白郡,擄走了白霄的女兒白秦歌,並將她鎖在嵐陵的宮殿裡。那時西肅內也亂象橫生,她收了白霄的信箋,便托我與鬼騎的小將軍一同前往白郡相助。
我們到了白郡,見到了已經被救回的白秦歌,那之後我們與梁昌酣戰數月,但中陵那時已經有了紫朝的鼎力相助,就算我們打退了梁昌,也有紫朝的兵馬,我中了毒,又受了重傷,眼看白郡就要失守,梁昌突然開出了條件——他可以不再攻打白郡,不再屠城,隻要白霄願意將兩個女兒送到中陵為妃,中陵便可即刻與北堰結下盟約,從此中陵軍隊再不會踏入北堰半步。
白霄為了他的子民,不得不答應這份盟約,但他也再無顏麵對自己的女兒,白秦歌與白秦言從嵐陵離開的那天,白霄與我站在遠遠的山頭上看著她們離開。這件事告一段落後,我和小將軍立刻趕回了西肅。
但是,當我們回到西肅照漠嶺時,看見的卻是血海屍山,聖女血脈至親十五人,旁支三十一人,四十六具屍體,四十六座墳碑,卻唯獨沒有她的,我們心存僥幸,找遍了整個大漠,卻聽到了從西肅王城中傳來的噩耗,西肅王昭告萬民,說她重病在身,又遭暗殺,重傷不治而亡,屍骨已葬入了遺陵。
我們闖入王城,到了宮殿前,想從西肅王手中帶回她的屍骨,然而西肅王卻任由我們在外等了一天一夜,都不曾下令召見。喪鐘是鳴給百姓聽的,那座黃金白玉的宮殿裡依然歌舞升平,殘陽落下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宮殿在火中燃燒,我再也無法忍受,一路殺儘了宮殿,當我將要把劍架在西肅王脖子上的那一刻,是小將軍攔住了我。
我明白,守護大漠與君王是鬼騎的使命,和平也是她一直以來的願望……但是,我的劍與我的心,也在那一刻隨她一同死去。我離開西肅的宮殿,回到照漠嶺,從殘垣斷壁中找到了一個腳環,小小的、鑲著和她發色一般的寶石……”
說到這裡,他轉頭看向雁靈,與她四目相對,他的眼中蒙著一層薄霧,手伸入懷中,掏出他所說的那個腳環。
那個隻有巴掌大小,經曆了不少歲月、埋存了不少往事的黃金腳環,鑲嵌著一圈圓潤的緋色寶石,被擦拭得乾乾淨淨,卻難掩其上斑駁的刮痕。
“月照山河,無邊秀麗。我們曾說過,如果我們有了孩子,我們會給她取名叫……秀秀……那是她為我們未出世的孩子所準備的禮物。”他凝視著雁靈,喉頭一緊,聲音竟有些哽咽,“我……隻是我沒想到,我們的秀秀……如今這般、這般完好地坐在我的麵前。”
雁靈愣愣地看著他,感覺腦海一片空白。
在鬼騎大營時,雖然眾人都瞞著她,但她多多少少能察覺到一些東西,她記得她是從英靈穀被驪陽與迎戈抱回軍營的,她也知道曾經大漠的守護者或許就是自己的母親,她知道還活著的她一旦出現便會讓整個西肅動蕩,所以天生反骨的她選擇聽從驪陽與迎戈的教導,藏起麵貌,在漠裡荒蕪的軍營裡活著。
舒雅,這個疑似她母親或是血親的人,她是什麼樣的性格,有著什麼樣的故事,她一概不知,但她可以從西肅的傳說裡、往事中以及百姓們零碎的話語間,拚湊出她的樣子——美麗、溫柔、善良、堅強,像是高空中皎潔的明月,像是峽穀間澄澈的流水。
她是誰與誰的孩子,她從來沒有深想過。
這一段如今聽來是輕描淡寫的故事,交雜了那抹借著油燈在灶房中捏著玉兔團子的背影,擊碎了她一直以來對於自己身世的理智。
凝和也愣在原地,心中隻覺得此時的一切,冥冥之中都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