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升之一 鏃礪括羽(1 / 1)

空生錄 風沙月 3743 字 10個月前

阿桑揉了揉遍布青紫的手臂,用布巾在清澈的泉水中擰了一把,然後擦去膝蓋上的鮮血。

他們到魍魎岩已經一月有餘了。

初次進入這山穀時,腥臭的毒瘴衝的他幾近吐血,他的馬兒一進山穀便不行了,倒是夤夜一直相安無事。

山中可以行走的路很窄,雁靈一路牽著夤夜走過來,一開始,他還能坐在夤夜背上,走到一半時,他便失去意識,從馬上墜了下來,最後那一段路是雁靈背著他走完的。

雁靈把他帶到了山穀深處的一個洞窟,之後的一個多月他們便生活在這裡。

說來也很奇妙,魍魎岩四處遍布毒物,穀中樹木表皮滲出的汁液連刀刃匕首都可腐蝕乾淨,但這個洞窟卻意外的安全,深處還有一眼非常清澈的泉水,甘涼清甜,如同花間朝露。

他在這裡每天的任務就是和雁靈對練,然後用雁靈準備的草藥水擦拭傷口。

最先的那幾天,雁靈從外邊尋來一兜大小相近的石子,然後很隨意地盤坐在地上,朝著他所在的方向彈石子。他雙持月刀,憑著感應察覺石子的方向進行格擋與規避,這本是反應訓練的一種,但雁靈自始至終看透他的動作,手中的石子更是刁鑽無比,隻要他有抬刀的動作,雁靈就能改變石子的方向。

石子不斷打在身體各個部位,雖不至於有明顯的傷口,那幾天下來,他渾身瘀青,也看清了自己和雁靈之間的差距。

一個多月過去,他的身體抗打了不少,也勉勉強強能躲過半數以上的石子。

在休息幾日後,他們進入了下一階段。

經曆過這一個月,他與月刀貼合了許多。然而從昨天開始,他再次被雁靈虐得感到靈魂出竅。

月刀的銳利他是知道的,洞窟的牆上全是新月似的刀痕,即便是輕薄的刀刃,使用得當也可以發散出無雙的刀意,他親眼見過雁靈一刀割斷猛獸的脖頸,那雙刃在她手中靈活的仿佛兩條聽話的小蛇。

可是當他自己拿著這樣的名刀對著雁靈時,卻被雁靈手中的樹枝打得無力還手。

那不過是根尋常到不能再尋常的樹枝,是雁靈從洞窟外邊隨手撿來的,但就是這樣的樹枝,躲過他的每一次揮刀,鞭打在他的身體各處,留下一道道血痕和淤青。

阿桑看著手中染了血的布巾,歎了口氣。

“阿桑。”雁靈的聲音忽地出現在身後,他轉過頭,看見雁靈正提著一桶水朝他走過來。不用想,也知道那裡頭放著剛熬好的草藥水。

這草藥水是用洞窟中的泉水與許多種草木混合燒煮而成的,用這個草藥水擦洗傷口,傷口意外地結痂得很快,而且讓他感覺自己越來越適應這個地方。先前剛到這兒時,他不敢出洞窟一步,如今倒是也能在洞窟外走上幾圈。

阿桑一邊擦拭著傷口,一邊小心翼翼觀察著雁靈。

雁靈從領月城出來後,便對領月城內發生的事絕口不提,閒暇時,她隻一味地望著洞窟外被紫色瘴氣遮蔽住的天空,仿佛在思索什麼。

此刻,也是如此。

“阿麗。”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好轉移雁靈的注意力,於是他想了好半晌,喚雁靈道,“若我要使用短刺,有何講究麼?”

沉默一會,倚靠在洞口的雁靈終於回過神來,她偏著頭,垂著一頭海浪般的緋色長發,金蘭雙瞳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淡淡地看著他。

又過了一會,雁靈起身,緩緩走向他。

到了他的麵前,雁靈“唰”地拔出腰間的匕首,盤腿坐在他的麵前,與他四目相對。

“這是我的匕首,我通常用它來進行伏擊。”雁靈手間靈活地耍著匕首,對阿桑說到,“短匕為彎刃,講究割的技巧,而我給你的短刺則講究突進。”

雁靈斂起匕首,伸出指尖,從阿桑的顳部、喉嚨、心,依次指到背部死穴、兩腎。

“這些是你必須記住的幾個致命點,若與人爭鬥,便尋找時機攻擊這些地方。”

“那如何尋找時機?”阿桑問道。

“除時機把握外,伏擊中最重要的是什麼?”雁靈反問道。

阿桑垂頭,回憶起在雪牧城馬場時,他所見過的、雁靈動手時候的情形。

從惡匪身側穿過的時候,那揚起的衣角、緋色的長發以及漆黑的瞬影——速度。

看似纖細的刀鋒,卻足以打飛沉重的彎刀,挑開巨大的柴斧,割開敵人的喉嚨——力量。

對外來攻擊的預判、閃躲時的從容、由平地可一腳借力翻上房簷的利落——敏捷。

“速度、力量、敏捷。”乘風答到。

“嗯。”雁靈對他的回答還算滿意,“感知也很重要。作為獵殺者,要能察覺來自四方的惡意、善意、殺意,規避危險,躲開暗襲。而自身則需隱藏鋒芒,斂起殺氣,彼時當下,你可以成為任何人。”她頓了頓,繼續道,“所謂時機,便是建立在這些條件之上,當你感覺這一刀出鞘能得到你想要的結果時,便是最好的時機。”

雁靈的一番話於阿桑而言可以說是受益頗深。

正當他在忖度咀嚼這些話語時,雁靈收了匕首,拾起一邊的樹枝。

“正好,你來切身體會一下所謂的時機。”雁靈起身,揮枝指向阿桑,“不用怕那些刀劍會傷到我,若能碰到我分毫,我們就可以回雪牧了。”

阿桑一哽。

這樣的地獄訓練在那之後又持續了四個多月。

因為這近半年的時間裡都在瘋狂訓練的緣故,阿桑眼見著長高了不少,原先隻剛好到雁靈的胸口,如今頭頂倒是能碰上雁靈的下巴。

他的頭發也長了許多,原先淩亂的、無法束起的碎發,現在已經垂在肩上,雁靈尋了幾根細繩,將他的碎發紮成一股一股同麥穗一般的小辮子。當時從雪牧救起他,又為他清洗乾淨後,才發現他生得很是好看,有種野性的美感,紮了頭發後更顯利落,如梟視狼顧。

半年的時間並沒有白費,阿桑的成長可以說是突飛猛進,和雁靈真刀實劍的也能打上十來回合,已經是很不錯的結果了。

這一日的清早,雁靈將阿桑從睡夢中搖醒。

“阿麗?”阿桑揉了揉蒙矓的睡眼,問道,“要開始訓練了嗎?”

雁靈將月刀擱在他的身邊,低聲道:“今日上山,上次那隻黑熊傷了你,離開前,我要你親手討回來。”

阿桑瞬間困意全無。

來魍魎岩的第二周,他們帶來的乾糧就吃得乾淨見底,後來的數月裡,雁靈每隔幾日便會帶著阿桑翻過山穀,在南昆境內的禁山裡獵上幾隻飛禽野兔,采些野果野菜來果腹,若遇到禁地中的猛獸,雁靈便將阿桑丟出去實戰,待阿桑抵抗不住時才出手將他救下。

對於阿桑來說,打獵也是磨煉的一種方式。他隨著雁靈,學會隱匿自己的聲息,山間時有野鹿與山羊,阿桑逐漸可以做到找準時機,以短刺將其一刀斃命。

有一次,雁靈為了教會他藏匿,一連幾日直接宿在了南昆的山林禁地裡。一開始,一切都同往常一般順利,阿桑甚至會疑惑,這般靜謐的林子為何會成為南昆一個有去無回的禁地——直到雁靈帶著他進入腹地之中。

那是他頭一次見到那般可怖的猛獸,它生著漆黑的長毛,四腳著地便比成年男子還要高,它會模仿人類,將進入腹地狩獵的人騙到自己的地盤,然後殺死、吃掉。

那熊極為狡詐,雁靈和阿桑當日誤入它的地盤,恰好看見它在吞食人類,大約是當久了獵手,頭一次見自己的同類變成獵物,阿桑的臉色十分難看,雁靈見狀,便帶著阿桑暗暗離開了。

萬萬沒有想到,那熊卻循著氣味找了過來,趁夜偷襲了他們。

熊的力量極為暴虐,阿桑根本不是它的對手,與它搏鬥了一陣,險些被它一掌拍死。

見阿桑遇險,雁靈這才拔刀。雁靈與阿桑根本不在一個級彆,無間出鞘的瞬間,嗡鳴聲銳如金蟬振翅,熊極為憤恨地咆哮了一聲,轉頭逃走了。

最後,阿桑是被雁靈背回去的,他一直沒有想通雁靈為何就那般放任黑熊離開。時至今日,他聽聞雁靈的話語,才忽地恍悟過來。

他們再次翻過了魍魎岩,來到南昆禁地的密林腹地。

那隻熊比起他們上一次遇見時要瘦了許多,近日來沒有人踏足此地,它難以捕捉到食物,一連餓了許久。它聞到了阿桑的氣味,再見阿桑時,它的嘴角掛著涎液,眼睛綠得發光,不斷發出低吼。

“這一次我不會幫你。”雁靈抱著刀倚在樹邊,平靜地說到,“那一日我在雪牧城中救了你,若你今日死在這,我便當你是將那條命還了回來。”

“是,阿麗。”

阿桑雙手握著月刀,迎著那黑熊砍了過去。

在經曆與雁靈如地獄一般的對練後,阿桑感覺黑熊明顯沒有先前那般厲害,它的力氣雖大,但是動作不算靈活。他揮舞著月刀閃躍其中,找準時機後翻到它的後背之上,用月刀絞斷了它的粗壯的脖頸。

黑熊的頭掉在地上,咕嚕嚕地滾到雁靈腳邊,那比成年男子還要高的、小山一般的身體轟然倒下,揚起一陣塵土。阿桑絞斷熊脖子時,血噴濺了他滿臉滿身,此時他像是從血河裡爬出來一般,很是狼狽。

他收起月刀,抬頭望向雁靈所在的地方,隻見雁靈沐浴在穿林的秋日暖陽下,像一幅溫柔繾綣的畫。

“阿麗。”

“這一次,你學到了什麼?”她問道。

“隻有依靠自己的力量,才能活下去。”阿桑走到雁靈身前,認真回道:“最堅硬的,一定是我手中之刃。”

說罷,阿桑跪在地上,雙手交覆額前,朝著雁靈拜了下去。一切,儘在不言中。

“走吧。”雁靈伸出手,將他拉了起來,“我們回雪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