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阿桑走了兩天一夜才到領月城,此時領月城正值傍晚,遠遠便可以看見城中心的樓宇人來人往,周圍火光通明,還不時有馬車與駱駝沿著城中主路往那樓宇行去。
雁靈躍至主路,一路踩著屋頂跟著其中一個大車隊,那車隊有整整十輛香木馬車,後邊還跟著十六峰載貨的駱駝,這在西肅也是難得一見的富庶。
雁靈跳至一個小巷中,隨手拋出一塊小石子吸引走隨從的注意力,然後一個側身翻滾,趁機扒在其中一輛馬車之下。
動作之快,可謂一氣嗬成。
這支車隊如雁靈所料,緩緩駛入了城中心的拍賣所,大抵是因為陣仗過大的緣故,守衛也不敢多加阻攔,在收了車隊主人送上的小半袋金幣後,把守拍賣所大門的將領大手一揮,放他們進門。
馬車駛入拍賣所後,雁靈瞥見一個暗角,她找準時機輕鬆落地,側身一翻閃入暗處。
雁靈是個非常謹慎的人,自始至終,隨車的侍從都未曾發現她,然而在她潛入暗處時,馬車的簾子被掀開一角,一雙銳利細長的眸子將雁靈的身形捕捉其中。
拍賣所裡點著無數明燈,火燭投過花色璀璨的琉璃罩,散發出有些迷離的光。雁靈抱著無間,從房頂的天窗往下看去。
偌大的拍賣台上,此時隻放了一個玉盒,由於隔著很遠,雁靈隻能用分辨拍賣師唇語的方式來零星拚出有關這個玉盒的信息。
“這西肅可真是藏寶之地啊。”
下方忽得傳來一個清晰可聞的、男子的聲音,雁靈垂眼一看,隻見二樓的看台席座上坐著兩個錦袍男子,從雁靈這個角度,隻能看見兩人的背影。
“十一,你說,若我將這頂好的玉骨香帶回去贈與凝和妹妹,她會喜歡麼?”正在喝酒的紫袍男子問他身邊另一人道,“凝和妹妹素來愛香,不知這西肅頂級的香料能不能博她一笑。”
被稱作“十一”的玄衣男子淡淡回到:“兄長美意,我代凝和收下了,不過妹妹她向來醫者仁心,這般以女子為引研磨出的香料,怕是隻會令她不適。”
“為兄開個玩笑罷了,十一也忒較真了。”紫袍男子哈哈一笑,往嘴裡丟了顆葡萄,“不過西川可真是個好地方,遍地的美人與黃金,讓人流連忘返啊。”
雁靈聽著他們的話,立刻警惕起來。他們說話的語調與方式像中州人,但具體是中州哪個國家,雁靈並不清楚。
最後,這盒玉骨香還是被紫袍男子高價買了下來,名為十一的男子問他時,他卻隻道想將這玉骨香送給母親。
玉骨香售出後,接連又上了幾件物品,無一不是好貨。
過了半個時辰,拍賣台終於擺上了一對月刀。那月刀刀柄由隕鐵所製,雕著一對雙頭風蛇,自柄首盤旋至刀盤處,銀白彎刃鋒芒森寒,從中溢出一股凶氣,實在是一副好刀。
雁靈正思索著該怎麼得到這對月刀時,便聽見下方名為十一的男子喊了價。
“想不到十一喜歡這般物件。”紫袍男子打趣十一道。
“兄長多慮了,妹妹曾提起過想要習武,我見這刀構造特彆,似乎輕盈小巧,便想帶回去贈她做個生辰禮。”十一老老實實回到。
紫袍男子猛地來了精神:“你怎得不早說?行了行了,這刀的錢算我賬上,所少都作數。”
十一不再吭聲。
雁靈聽聞他們的話,冷笑一聲。
拍賣會在亥時結束,結束後雁靈一路悄悄跟著那兩個從中州來的男子出了拍賣場,看著他們上了自己原本來時扒著進來的那輛馬車。過了好一會,拍賣場的小廝捧著他們買到的玉骨香和月刀出來,身後還跟著兩個赤著玉足、紗衣半掩的舞娘。
紫袍男子掀開簾子,看見兩個美人戰戰兢兢的模樣,立刻來了興致,他下車隨手丟了幾片金葉子給拍賣場的小廝,摟著兩個舞娘上了另一輛馬車。而月刀和玉骨香則被送入十一所在的馬車。
雁靈照著來時的模樣,扒在他們的車底隨著他們出了拍賣所。
這個時辰領月城城門早已落鎖,他們自然也不會選在這時候出城,雁靈跟著他們到了領月城內一家酒館,在暗中看著他們上了二樓的房閣。
這個酒館除了他們沒有彆人,雁靈猜測應該是已經被他們盤了下來。
西肅大多的建築都是兩層、三層式,一層屋內牆麵高處開小窗,頂層則是開天窗,這樣在風沙來襲時,可以很好地抵禦。
雁靈沿著外邊的圍牆爬上房頂,從平屋頂的天窗窺探屋內的情況。
一片香霧彌漫裡,雁靈隻能隱約透過紗幔看見先前那名紫袍男子和兩個美人滾作一堆,肆虐的笑聲與□□交織,又夾雜著細弱的嗚咽。片刻之後,一聲尖利駭人的慘叫聲響起,接著,其中一個美人被丟出帳外。
她的手腳被擰成了十分不自然的姿勢,雁靈隻一眼便知道她已經筋骨寸斷。
“神……神啊……”
她眼眶中凝著淚花,愣愣地看著天窗外的月亮,嘴中呢喃著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雁靈看見這一幕,不自覺地緊握了拳頭,殺心暴起。
中州來的人,卻敢在她腳下的這片土地上,侮辱、殘殺她的同胞姐妹。
她緊了緊手中的無間,從天窗翻了進去,然後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接著,她避開燭光,斂了呼吸,沿著牆麵一路往床榻靠過去。
無間出鞘半寸,寒光凜凜。
就在雁靈將要隔著紗幔一刀刺穿帳中男人時,門被猛地推開。
“兄長!小心刺客!”
十一持劍而入,一劍挑開雁靈的無間。
帳中人聞言,立刻抓起床頭的輕弩,掀開紗幔。彼時,雁靈已經和十一纏鬥在一塊了,這十一很是厲害,手中劍如遊龍,與自己打得幾乎不相上下。她一邊抵擋十一的攻擊,一邊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紗幔後邊的情況,隻見床榻裡邊的那個美人腦袋以詭異的弧度偏向一邊,也已經斷了呼吸。
雁靈心頭一緊。
她左手手腕翻轉,腕上袖箭射出一排冷光,朝著十一飛去。趁著這個間隙,她轉身腳尖一點牆角,徑直朝著床榻方向殺去。見她衝過來,男人也不躲,他抬起手中輕弩,三支銳利的弩箭對著雁靈的臉爆射而去。
雁靈將無間一橫,擋住其中兩支弩箭,眼瞧著漏了一支,她便側過身子向後仰,那最後一支弩箭幾乎是貼著她的額頭擦過的,弩箭的銳氣帶出幾滴朱花,將她的鬥篷兜帽射破。
鬥篷之下的緋色長發傾瀉而出,像是從幽暗裡凜然盛放開的花朵。
兩個男人都有一瞬的失神,帳邊的男人先回過神來,他一聲低吼,伸手扣住雁靈的右手腕。雁靈神色一凜,將右手的無間丟至左手,朝著那男人一揮,但這一刀又被十一攔了下來。
樓下聽聞了動靜的守衛與夥計也都趕了上來,眼見著人越來越多,雁靈飛出一腳踢在十一的胸口上,將他踢出幾步之外,然後用腳尖勾起打鬥中掉在地上的燭台,朝著身後控製住她的男人飛去。
那燭台狠狠插進男人的手臂中,他悶哼一聲吃痛地放開了雁靈,雁靈一鬆開鉗製,見著十一又朝她過來,便閃身一躲,順便給了他一記掃腿,然後踩著他的背翻身跳出天窗,像一隻敏捷的貓。
雁靈擦了擦從額頭上流到眼睛裡的血,從屋頂的這個天窗閃身到隔壁的另一個天窗,然後跳了進去。
這個與隔壁相鄰的屋便是十一住的,雁靈一眼便看見桌上擺著的月刀和香盒。
隔壁房間的侍衛與侍從為了追她,已經借著長梯陸陸續續從天窗爬上屋頂,大約是中州房閣不曾有天窗的緣故,他們顯得笨手笨腳。
聽著外邊的動靜,雁靈冷笑一聲,接著她攬過桌上的兩樣東西,光明正大地從房間正門走了出去。
因著大多數人都擁去了先前的房間,樓梯和一樓隻有兩三個駐守的侍衛,他們見著雁靈出來,剛準備拔刀,雁靈便一腳將他們的刀送回刀鞘,然後用月刀的刀柄打暈了他們。
等到十一和那些侍衛從二樓追下來時,雁靈已經揚長而去了。
大概是從未受過這種屈辱,那被雁靈用燭台刺傷手臂的男人捂著流著血的傷口,踢開身邊手忙腳亂要替他處理傷口的隨行醫師,神色陰翳的可怕,十一抱著劍坐在地上,忍痛將先前打鬥中被雁靈擰脫臼的指節掰了回去。
男人本想說十一些什麼,但看那副冷汗涔涔的模樣,且先前還救了他,便把將要脫口而出的話又咽了回去。
“去,哪怕把這西肅翻一個遍,也要把那女人給我抓回來!”他陰沉的咆哮聲回蕩在西肅寂靜的黑夜裡。
十一抬頭看著天窗外,他知道,今夜又是個不眠之夜。
阿桑坐在熔爐的黑暗處,默默看著出口的方向。天邊已經泛起了一抹暖白,這是第一次,他如此希望黎明不要到來。
再等等,再等一等——他如此安慰自己道。
眼瞧著朝陽緩緩升起,那個他所期盼的熟悉身影終於出現在熔爐入口。
“阿麗!”他丟開行囊,跌跌撞撞地跑上前猛地擁抱住她。他抬起頭,借著微弱的光看清雁靈額頭上的傷以及滿身鮮血後,他忍不住低聲驚叫道,“阿麗,你怎麼受傷了?”
“沒事。”
雁靈將手中的月刀塞到他懷裡,徑直走到行囊邊上,取出另一套乾淨的長袍,仿若無人一般地開始褪下身上沾滿血的衣裳。阿桑先是一愣,在看見雁靈傾灑而下的緋色長發交覆在雪白肩頸時,他的臉蹭得一下通紅,於是他趕忙背過身去,不敢再想剛才那幅畫麵。
“阿桑。”雁靈喚他道,“走吧,趕緊離開這裡。”
阿桑回頭,便看見雁靈已經背上行囊往洞窟裡走去了。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月刀,隨後趕忙跟了上去。
他們沿著來時的路走了出去。
途中,雁靈從地下暗河掬了些水,將臉上的血汙清理乾淨。當時男人手持的那種弩箭爆發力極強,又不偏不倚對準了她的腦袋,若不是無間在手,她必要當場斃命。
這一回想,便又想到了那兩個可憐的舞娘。
在很早之前,舞娘是西肅美麗的象征,她們麵容嬌媚,身佩飾品與彩綢,旋轉間如同一道驚影飛鴻。然而在王族與貴族權利的壓榨下,舞娘逐漸成了交易的工具,美貌的少女被掠奪,調教成討好貴族或贈與他國的物品,她們身上叮當碰撞的飾品與層層疊疊的彩綢,最終成了一道枷鎖、一捆縛繩,從此囚禁了她們一生。
那兩個被送出的舞娘,也不過十五、六歲,當雁靈從天窗望見她時,她看見了她眼眶中絕望的淚水,以及無法安息的靈魂。
雁靈腳步一頓,抿了抿嘴,眼中的怒意仿佛一簇燃燒的火焰。
“阿麗?”
“沒事,走吧。”雁靈道。
從領月城到魍魎岩的路十分難走,大量的流沙坑,遍地可見的、風蛇與沙蠍的巢穴,導致這一片成了西肅諱莫如深的禁地。而對於雁靈來說,這裡卻是最安全的地方。
當那座籠罩在紫色霧氣中的翠色山穀緩緩進入他們視野時,阿桑知道,所謂的魍魎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