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之二 前往領月(1 / 1)

空生錄 風沙月 5194 字 10個月前

次日一早,元旖與絨藍幾人醒來,他們見著阿桑後並未說什麼,隻是在吃飯時多備了一副碗筷,在角落中多鋪了一床榻子。

過了兩日,到了冬收的日子,雁靈一早便搖醒了阿桑,她背著草簍提著彎鐮,帶著他出門去了。因為要冬收,所以昨日裡元旖便已經從畜牧棚把自家的大黃牛牽回來,套上板車,方便雁靈收了東西回來。

雁靈悠悠地趕著大黃牛,阿桑坐在後麵的板車上,看著這漠北雪白無垠的風光一路延伸到了冬湖,接著漫開斑駁的青翠。因為冬湖水暖的緣故,附近倒是長出許多草皮,要不是因為雪牧城到這兒的距離太遠了些,這邊大抵也會成為一片牧區,人們也不用再費力栽種馬草。

看著雁靈操著彎鐮在長勢稀疏的麥田裡麻利地收割著麥子,阿桑有些恍神,他也沒想到,雁靈教他的第一堂課居然是冬收。

於是他拿著彎鐮,學著雁靈的樣子開始同雁靈一起收起麥子。

城中百姓前兩三日便完成了冬收,雁靈為了避開他們,特意晚了兩天,於是偌大的冬湖便隻可見他們兩人在忙碌。

大約到了晌午,阿桑割完最後一小片麥子,便幫著雁靈一同把這些收好的麥子紮成一捆一捆的模樣,堆到牛車上。

雁靈隨身帶了些乾糧,本想兩人分食飽腹,但看見阿桑裸露在風中凍得紅腫潰爛的指節,她便默默拾了幾根乾柴,找了塊地方用腳掃開了雪,生起火堆。

阿桑堆完麥子,將大黃牛放去吃草後,才回到雁靈身邊坐下。

“如何?”雁靈撥了撥柴火,問他道,“順手嗎?”

雁靈說得沒頭沒尾,但好在阿桑聰明,一下便能知道雁靈指的是什麼。

說實話,他一開始拿著彎鐮時覺得雖算不上重,但要靈活快速地收割卻很是耗費腕力,在用了一會之後,他逐漸找到一些感覺,他發現在利用手腕的同時也利用肩部與腰部的力量,會使得彎鐮的力量變強。

“一開始倒是覺得有些沉重,但找到感覺後倒是輕鬆了不少。”阿桑如實回答到。

雁靈點了點頭:“你的體格偏薄,力氣偏弱,不適合使用刀槍劍戟等重武。”她頓了頓,又說到,“但好在還算敏捷,所以,我認為月刀與短刺比較適合你。”

阿桑聞言先是一愣,隨後反應過來。

雁靈嘴上未主動說過收他為徒,但實際上已經將他當作了自己的徒兒,甚至開始替他挑選合適的武器,當下,他的心頭湧上無邊的喜悅。

雁靈未察覺到阿桑的欣喜,她看著火堆自顧自接著說到:“月刀是西肅特有的刀,長得像彎刀也像鐮刀,其重量介於兩者之間,適合正麵交鋒。短刺則作為副武器,它與匕首差不多大小,但沒有刀刃,像劍一般主刺。最後,還需研習弓箭,不論是在這大漠,還是在雪原,弓箭才是伏擊追擊時最佳選擇。”

她鮮少一次性說這麼一大段話,當下覺得喉嚨乾澀,便拔開水囊的木塞灌了口冷水。

阿桑看著自己的雙手,蒼白消瘦的手指像將要乾枯的樹枝,上頭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繭子、皸裂的傷口以及紅紫潰爛的瘡疤,他未曾想過有朝一日如他這般的手,也擁有可以拿起刀劍的力量。

他們稍微休憩了一會,便趕著牛車回城了。

大黃牛被雁靈牽回了畜牧棚安置好,裝著麥子的板車則一路推了回去。雲河與元旖見雁靈回來,立刻便過來將一捆一捆的麥子卸下。

這些麥子一部分會用暖火烘乾燥,然後用石磨磨成粉儲存,另一部分則炒出焦香味,用來做平日裡的茶湯,最後剩下的邊角用來釀酒,在雪牧城,這幾樣便是日常必備的飲食。

“阿桑。”雁靈喚阿桑道,“過來。”

阿桑聽聞雁靈喊他,便放下手中的活走到屋裡。

時隔多日,雁靈才正式和元旖等人說明阿桑的來曆,她指了指阿桑,說到:“雲河,元旖,這是阿桑。”

元旖和雲河見過阿桑,他們常常來往馬場與畜牧棚,眼熟那邊的人們。半年前阿桑流浪到雪牧城,那之後在馬場幫忙喂養馬匹,由此混口飯吃,雲河見他可憐,給過他一件厚些的衣裳,此時他還穿在身上。

“為何帶他回來?”雲河問道,“前兩日我聽聞了馬場那發生的事,但你這兩日神出鬼沒,來不及問你。”

“我救了他。”雁靈平靜地說到,“我要收他為徒。”

眾人先是一愣。

“也好,這樣互相也有個依靠。”雲河笑道。

雁靈想了想,又道:“我要帶他出趟遠門,若我不在城內,夜巡之事就拜托你們了。”

“城中之事你就放心吧。”元旖回她,“不過,你要去哪?何日出發?”

“就這兩日,去魍魎岩。”雁靈沉聲道,“少則兩月,多則半年。冬收結束了,便也沒什麼要事,我帶他去磨煉一番。”

聽聞魍魎岩,雲河與元旖皆是一愣。

魍魎岩顧名思義,可不是什麼好地方,那是在距離這遙遠的漠南之地,與南昆國僅有一山之隔,那片岩穀中遍布瘴氣,從土壤到樹木全部都流淌著劇毒,連鳥群都不敢穿過,更何況是南昆的軍隊,所以千百年過去,南昆的輕騎與軍隊從未能輕易踏足西肅半步。

“去那磨煉?”元旖難以置信。

雁靈知道元旖在擔心什麼,當下便擺手道:“彆擔心,有我在。”

阿桑自始至終沒有說話,他心裡明白,從雁靈將他救下的那刻起,他便已然抓住了光。

雁靈出發的那天,天氣出了奇的好,無風無雪、碧空明淨,十分適合出行。

絨藍特意起了一個大早,她用新磨的麥粉混了羊奶與胡麻,烤了許多帶著奶香的胡麻爐餅,又用乾淨的布包好,放進雁靈的行囊裡。

雁靈這一去便是一兩月,多則半年,從雁靈將她帶出王城的那片泥沼後,她們便從未分開如此之久。

雁靈和阿桑騎著馬離開了。

從霜白之地逐漸走到金沙之地,北堰來的少年第一次真正邁入這片國土,他們沿著峽穀中的河流往漠裡疾馳,那細碎沙碩攜著晴空與河流蜿蜒交織,仿佛舞娘身上叮叮當當的黃金墜飾纏著色彩鮮豔的飛綢,盤旋起舞。

他們趕在木拓城門落鎖前進了城。

在西肅,有水的地方都很富裕,木拓城中便有一條清澈的河流,水源自地下暗河,所以木拓也成了西肅比較富裕的一個城邦。

在木拓的街道上,人們可以采買到任何東西,從吃食、布匹、珠寶、武器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物件,可說應有儘有。若逛得累了,還可以隨便找家酒館,在裡邊喝一壺河水冰鎮過的果酒,吃一碟油酥肉脯,然後欣賞一段舞娘的表演。

當然,這一切還得建立在金幣富餘的情況下。

木拓的商人都極其會察言觀色,欺軟怕硬還擅見風使舵。見著珠玉綢緞的富貴之人與明顯不太好惹的硬茬,他們便低聲下氣、小心對待,反之,見到衣帽平平之人或是尋常旅人,他們便拿出十足的氣勢,就像王城內貴族對待貧民與奴隸那般。

相較之下,雪牧城雖然貧窮,卻實實在在是一片難得的淨土。

雁靈帶著阿桑找了家酒館住下,並付了一枚銀幣,作為一周的房錢與飯錢。

起初,店家瞧著他們兩人一大一小裹得嚴嚴實實,衣裳袖口有補丁,鞋履儘是磨損的痕跡,一副十分落魄的模樣,便不想讓他們入住,嫌他們晦氣,但在看見雁靈手中提著的那柄刀時,瞬間又改了嘴臉。

說來,鬼騎雖令人聞風喪膽,但實則內底貧窮,當年雁靈在鬼騎軍營時,會將各種險地采來的珍貴植株交由信鷹,然後信鷹到木拓或其他城邦賣給醫館或商人換些銀錢,不然靠著西肅王族給的幾片可憐錢,根本不夠支撐軍隊的補給與口糧。

這次到木拓城,除了補給些進魍魎岩所需的物品外,雁靈還想給阿桑找一副合適的武器。

然而事不近人願,過去了兩天,除了買到一把還算可以的短刺外,雁靈未曾看到過適合阿桑使用的月刀。月刀與西肅傳統大彎戰刀相似,但月刀無刀盤與刀鞘,刃薄,工藝複雜、價格昂貴不說,使用起來又需要很高的技巧,用彎刀的人多了,造月刀的工匠自然便也少了。

雁靈丈量過,阿桑的體格還未抽條,但肩寬腰窄,手臂與大腿看似纖細實則十分有力,若在軍中,或是得良好教導,他定是主刺殺、伏擊的好手。

“若我們找不到月刀該怎麼辦?”晚間坐在酒館靠窗位置吃飯時,阿桑問雁靈道,“彎刀……我應該也能用。”

“繼續找。”雁靈給自己倒了碗酒,繼續說道,“若這沒有,明日便啟程往另一座城去,月刀雖少見,也不至於絕跡。”

這個時間,酒館中沒什麼客人,夥計聽著他們的談話,偷偷插了句嘴。

“兩位客人可是要買兵刃?”那夥計湊了過來,神秘兮兮地說道,“我聽今日出城的客人說起,過兩日領月城有場盛會,專門拍賣些罕見的玩意,既是罕見玩意,說不準會有些你們正好需要的東西呢。”

雁靈一頓,思索了一番,才從腰間摸出兩枚銅幣丟給夥計。那夥計收了錢,高高興興地走開了,阿桑看著雁靈的舉動有些不解。

“師父,為何要給錢?”

“這個地方,所有消息都是有報酬的。”雁靈喝了口酒,緩緩道,“今後你直接稱呼我的名字,或者叫我阿麗,師父是你們中州的叫法,在這一聽便會露餡的。”

“是,阿麗。”阿桑壓住滿心狂喜,恭恭敬敬地喚她道。

天一亮,雁靈便帶著阿桑往領月城去了。

比起木拓,領月城相對小了許多。它靠近漠南之地,坐落在兩座山脈之間,與照漠嶺、西肅王城對麵而立,再往南些,便是鬼氣森森的魍魎岩了。不過領月城再小,隻要它的地下與周圍還有未開采完的金礦,它的繁榮便會一直隨著金與血流淌下去。

雁靈將夤夜與阿桑的馬兒安置在城外的隱蔽處,然後帶著阿桑走密道進城。

領月城是除了王城外,軍衛守備最嚴密的城邦,每一處礦脈入口都把守著大量的守衛,並豢養了西川狼獒。城中總共三個將領,十二支不同營隊,每隔三個時辰便換班一次,不間斷地看守著各處,想在領月城動手腳做些什麼,幾乎是不可能的。

而雁靈走的這條密道,是最早之前漠南西荒族修建的,後來西肅成立,這條密道便被故人當作秘密帶入了墳墓,知曉其存在的,隻有曆代聖女。

密道入口在山間一處洞窟裡,洞窟中遍布劇毒蛇蠍與飛蝠,窄道沿地下河直往領月城的一處廢棄熔爐。

阿桑跟在雁靈身後打著火把進了洞窟,卻險些被眼前場景驚得叫出聲來。

無數色彩鮮豔的毒蛇遊走在洞窟兩邊,衝著他“嘶嘶”地吐著信子,漆黑的飛蝠用翅膀裹著身體,倒掛在盤錯洞頂的粗棘上,用油綠的獸瞳凝視著他們。他們一路緩緩走著,這些蛇獸卻始終沒有上來攻擊他們,反而一直帶著他們往更深處走,仿佛在領路一般。

“阿麗……”阿桑看著一條花紋金黑相錯的小蛇沿著雁靈的腿爬上她的身子,忍不住出聲提醒。

“彆怕。”雁靈伸出手指,指尖逗弄著已經趴在她肩上親昵蹭著她臉頰的那條小蛇。

雁靈已經這般說了,阿桑便深呼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穩住顫抖著的手腳。

北堰那樣萬年冰霜之地根本就沒有蛇,就連雪牧城,也因為天氣寒冷,極少有漠裡那些劇毒的東西。他是第一次見到蛇,還是如此多的蛇,這些蛇色彩各異,盤旋四處,像是壁畫之上淩亂的濃墨重彩,鮮豔的有些讓人感到不適,它們發出的吐信聲就好像是鬼魅的歎息。

越是這般,他越是能感覺到雁靈深不可測。

密道出口是領月城廢棄的一個熔爐,這熔爐本是建在洞窟內,西肅王派人搜尋過,結果發現洞窟裡邊是封閉的,兩條岔路都是死路,加之蛇鼠蠍蟲又多,常人被咬上一口,瞬間便可斃命,於是在熔爐被廢棄後,這兒也成了防守最弱的地方。

“阿桑。”快到出口時,雁靈忽得停下腳步,“你便在這裡等我吧。”

“阿麗?”阿桑有些不解,“都走到這了,為何不讓我與你同去?”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雁靈抿了抿嘴,眼神中染上了一層晦色,“你在這等我,若明天日出前我沒有回來,你就先沿著這條路出城,我的夤夜會帶你回去雪牧找元旖他們。”

阿桑心頭一緊,見雁靈要走,他拉住她的袖口:“阿麗,我不要月刀了,我……”

阿桑話音未落,便看見雁靈朝他伸出手,在他的腦袋上輕輕摸了兩下。

那雙手既冰冷又纖長,指節分明,掌間還臥著一排厚厚的繭,但阿桑卻能感覺到那掌間傳來的、有些彆扭的溫柔。

“阿桑,你想回北堰嗎?”雁靈問道。

他聽聞雁靈的話,如鯁在喉,許久,才沉悶地回到:“想。”

“那就等在這。”雁靈將身上備著的行囊卸下,“所有的乾糧都在這裡邊,餓了就吃,不用替我省著。”

說罷,她拔出腿邊的匕首,在掌中飛速割了一刀,將手中的血儘數抹在阿桑的臉頰和外袍上。

阿桑隻看見一抹刀光閃過,接著便感受到臉頰處傳來一股腥熱,他反應過來後,立刻手忙腳亂地扯下頭上的發帶,將雁靈手上的傷口包起來。

“你身上有我的血氣,這些蛇不會攻擊你。”雁靈道。

她任由阿桑替她包紮好,緩了一會,才提著無間起身,頭也不回地往熔爐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