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之一 匪刀之下(1 / 1)

空生錄 風沙月 5195 字 10個月前

漠北,西肅邊城——雪牧。

雪牧城是西肅最偏遠的城池,它坐落在西肅的北邊,和雪國北堰之間僅僅隻隔著天沅山和沐穆神山。由於太過靠北,天氣既寒冷又乾燥,貧瘠的沙丘與經年難融的霜雪導致草木皆枯,城中多老弱婦孺,大多是鬼騎的家眷,西肅王厭惡鬼騎,也厭惡這個貧窮的邊城,因此,邊城的百姓們日子便過得萬分艱苦。

這裡的地種不出瓜果糧食,但好在近天沅山的地方有個冬湖,水源還算充足,尚且能在附近種種耐寒的馬草與麥子。

雖然雪牧城的日子艱苦,但也還算愜意,人們都相互扶持,在這荒蕪之地小心活著。

雁靈踏著厚厚的霜雪,背著裝滿乾草的沉重草簍,穿過破破爛爛的小巷。

西肅是個十分遼闊的國家,有大漠、綠洲、高山、峽穀,也有雪山與冰川。

靠西邊的綠洲總是鬱鬱蔥蔥,叫人分不清四季;漠裡的白晝烈陽高懸,熱浪滾滾,夜裡陰風穿堂,又冷得厲害;而靠北邊的地方就是如今的雪牧城,對於雁靈這般習慣了漠裡炎熱的人,總是感覺寒冷難耐。

說來,她已經到雪牧城一年有餘了。

去年星月祭後,王城忽得傳開一個詭聞,說是星月祭上有妖物出沒,那妖物有兩隻不同色的眼睛,閃著紅光凶惡異常。傳聞當然傳得是真假參半,但是見著鬼的那個貴族少爺一病不起,手下幾個仆從也變得有些瘋瘋癲癲倒是事實。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詭聞很快就傳到了西肅王的耳朵裡,西肅王向來忌憚、卻偏又不信這些東西,於是便認為是有人裝神弄鬼,接著,王城軍開始全城搜捕這所謂的“妖物”,此事在後來也殃及了隔壁幾座城池。

當時驪陽聽聞了這個消息,也是憂慮起來,隨後雲河提出帶雁靈去偏遠的邊城避一避風頭,驪陽和迎戈考慮了許久,又見事態緊急,便同意了雲河的提議,元旖與絨藍也在之後一同前往了雪牧城。

小巷一隅,用泥沙與木頭搭起的、房頂蓋著麥秸稈的一間草屋就坐落在那兒。

雪牧城大部分的房屋都是這種草屋,上頭蓋著麥秸稈與草稈紮起來的屋頂,四周也同樣用麥稈裹得嚴實,這樣便可更好地防風禦寒。

雁靈推開小院的木門,雲河和元旖正在馬棚前給夤夜和他們自己的馬兒添糧草,絨藍聽到開門聲,掀開草屋簾子探出腦袋,見著是雁靈回來,立刻奔上前替她卸下草簍。

“阿姐,屋裡有煮好的茶湯,還熱著。”絨藍卸下草簍,又替她拍了拍衣上的霜雪。

“好。”雁靈揉了揉絨藍的腦袋,走進了屋內。

從外頭進屋,雁靈瞬間便感覺溫暖了不少,她解下鬥篷,鬆了鬆領口。

屋中間有個淺坑,四周堆著石塊,柴火在裡頭燃燒著,上頭還架了一口鍋,這般既可取暖,又能烹煮食物。雁靈隨手從旁邊取了個木碗坐到火堆邊上,然後拿開鍋上的木蓋,給自己勺了碗茶湯。

雪牧城不同西肅漠裡,這裡沒有商隊願意前來,自然也不會有茶葉流傳進來。這城裡所謂的茶,是用大火炒過的大麥粒,混著少量牛油或羊油膏煮製而成的,喝著有些苦澀,但還算清香,而且可以暖身子。

“雁靈。”元旖掀開簾子走了進來,坐到雁靈身邊,“過兩日就要冬收了,這次冬收我和雲河一同去吧,你便在家中歇著。”

聽著元旖的話,雁靈手中的動作一頓,隨後她抿了抿嘴,擱下碗說到:“我一人去便好了,今年收得不多,雲河的傷還未痊愈,你留下照顧他。”

半年前,雲河在漠裡巡視時遇到了行跡可疑的商隊,他一路跟蹤他們至這漠北之地,才發現那群人竟是中陵的細作。細作中也有身手奇好的人,雲河被他們發現,一場惡戰中,他的胸口被刺了一劍,隨後便被驪陽留在邊城療傷,而原本守衛邊城的絳升被遣回軍營。

當時雲河傷得很重,如今傷口倒是愈合,但還是不宜過分勞累。

雁靈、元旖和絨藍在這雪牧城住下時,拾柴火、割馬草以及冬收就由雁靈和元旖輪流來,但是雲河來養傷之後,雁靈便將元旖留下照顧雲河,自己扛起了全部重擔。

不僅如此,由於雪牧城靠北堰近,又沒有城牆,於是便常有北堰的悍匪來雪牧城搶奪馬匹與糧食,雖然鬼騎有安排守衛,但那些悍匪喜晝伏夜出,鬼騎難免會顧慮不到的時候,於是雁靈便養成了夜巡的習慣。

元旖心知雁靈的性子,便不再勸說。

雁靈又喝了碗茶湯便回屋去了。她脫去外衣,將腰間的佩刀放在床邊,然後躺在鋪著薄被的稻草堆上,看著倒映在牆上晃動的火影子,她才逐漸感到一絲困意,翻了個身,沉沉睡去。

她這一覺睡到夜深,彼時絨藍和元旖已經在她身側的另一個榻子睡下了。

雁靈輕手輕腳地起身,拿上放在榻邊的佩刀“無間”,然後穿上外衣和鬥篷,從火堆邊上提了酒囊出門夜巡去了。

雪牧城的夜可謂冷得刺骨,百姓卯起農耕,申時便窩回家中,就著火爐與草堆取暖,早早入睡,這樣的深夜裡,這個地方沉寂的如同一座死城。

雁靈翻身躍上城中糧倉的屋頂。

入夜後雪倒是停了,一眼望去滿城瑩白,風一吹便揚起地上的雪塵,攜卷著穿過幽寂的街道。雁靈晃了晃手中的馬皮酒囊,拔開木塞仰頭猛灌了一口,雪牧城獨有的麥釀酒入喉,辛辣衝鼻,雁靈抿了抿嘴,又灌了一口。

寧靜又枯燥的日子,讓她懷念起鬼騎大營教場裡的刀光劍影。

自打她十三歲開始,鬼騎中除了驪陽,便再沒有人能讓她一嘗敗績,她隨著酈陽與迎戈上過戰場,擊退過中陵大軍、殺過匪徒與細作。驪陽曾同迎戈與雲河說過,她仿佛是為了這亂世而生,待到她十八歲,這鬼騎將軍的位置怕是就要易主了。

就在她仰頭準備再喝上兩口時,雜亂的馬蹄聲打亂了她的思緒,她遠遠望了一眼,隻見一隊人馬攜著火光往城邊馬場的位置奔去。

她倏地起身,用袖口擦了擦嘴,用木塞將酒囊封好,隨後輕輕一躍,往馬場的位置追去。

雪牧城的牲畜是集中起來豢養的,馬場與畜牧棚都建在了靠城外的位置,為的是方便來回割運草糧麥稈,城中百姓的牛羊也都養在這裡。這樣“肥碩”的存在,不僅容易招惹匪盜,還容易吸引狼群,雁靈夜巡時格外注意的,便是糧倉與畜牧棚。

彼時,馬棚裡的小廝剛給馬兒喂完水,想找個角落睡下;這小廝是個孤兒,一路流浪過來的,城中的人們見他可憐,便讓他在這馬場幫著喂養牲口,多給他一口飯吃。

他正和衣躺入草堆,便聽到外頭傳來許多人聲,還隱約有火光閃爍。這少年年紀看起來不過十二歲,但膽子卻大得很,曉得是那幫匪徒來了,他也不躲起來,隨手找了把草叉便往門口靠。

馬場的門被人踢開,一群人鬨鬨哄哄地走了進來,為首的是個蓄著絡腮胡子、身上掛滿大小珠串還穿著狼皮鬥篷的男人,那男人一手提著大彎刀,一手提著一隻還未斷奶的小羊羔,看起來已經在隔壁畜牧棚洗劫了一波。

“哎?這裡還有一隻沒斷奶的小崽子啊!”那男人看見拿著草叉的少年,哈哈大笑了起來,他身後的跟班們見著少年瘦小單薄,又被首領這般奚落,也忍不住放肆地笑了起來。

那少年一下便紅了眼,滿眼憤恨得仿佛要滴出血來。

他握緊草叉衝了上去,卻被那男人隨手揮出的一刀掀到了地上,地上的雪積得又厚又冷,他咬咬牙,用被劈成兩段、隻剩一截木棍的草叉支撐著站了起來。

“啐,你這小畜生,可比這其他人有骨氣多了!”那惡匪首領笑著,把手裡的刀架在了少年的脖頸之間。

刀鋒劃傷了少年纖細的脖頸,湧出猩紅的血珠,少年卻麵不改色地站在那兒,仿佛一株筆直的鬆木。

雁靈坐在馬場的屋頂上,見著少年頗有膽色,心中也是忍不住一凜。

“首領首領!”身後有人起哄,“既然他這麼硬氣,倒不如把他帶回我們營地,營裡那兩隻狼還餓著肚子呢!”

“你這主意可真不錯,不僅那兩隻狼,首領的大獒也等著呢!”

跟班一人一句,那惡匪首領卻笑得更張揚了,他反手,用刀背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殺了就是了,看著幾兩肉,哪夠營裡那幾隻畜生塞牙縫。”

說罷,他便準備抬手一刀砍了這少年,雁靈臉色一沉,指尖微微用力,無間出鞘一寸,隨後她攜著雪白的刀光,旋身落在惡匪首領麵前。她的速度之快,場中一群人隻來得及聽見一聲刺耳的鐵刃碰撞之聲,接著,那柄又大又重的彎刀便應聲飛了出去。

先入眼中的,是一頭如霞光一般的緋色長發,在這寂靜的白雪裡,在這漠北之地,像一簇溫暖的火焰。

那被打飛了彎刀的惡匪首領終於回過神來,他立刻丟開手中拎著的小羊羔,從身邊一個跟班的腰間拔出彎刀,朝雁靈砍了過去。其他人察覺到事態有變,也紛紛拔出背上的刀斧。

雁靈手中的無間挑開惡匪手中的彎刀,銳利的刀鋒擦過他的喉嚨,飛濺出一片滾燙的鮮紅,那惡匪首領的身軀如山崩一般轟然倒地。在眾人驚懼的神色裡,她隨手挽了個刀花,傾身向前,銀白刀刃攜著鮮血掠過,驚得那隻小羊羔軟了腿腳,縮在滿地的屍堆裡瑟瑟發抖。

雁靈直起身子,一甩刀刃,刃上血汙被儘數甩儘後,這才收刀入鞘。

她彎腰抱起雪中嚇得瑟瑟發抖的小羊羔,攬入懷中輕撫兩下,然後回過頭看了少年一眼。

那一眼,妖異橫生。

少年愣了半晌回過神時,雁靈已經抱著羊羔走遠了,他鬼使神差地邁開腿,跟了上去。

馬場隱約傳來了驚呼聲,大約是有人發現了差些將馬場洗劫一空的惡匪,不過那些惡徒如今已經是一堆毫無威脅的爛肉罷了。

左拐右繞穿過兩條小街,雁靈忽得停下腳步,她轉過身看著不遠處的少年,問道:“為何跟著我?”

少年猛地朝雁靈跪下,向她行了一個拜禮,又看著她道:“我想你教我用刀,我想要你當我的師父!”

“你不是西肅人,為何會在這邊城裡。”雁靈的金蘭雙瞳像是一雙利刃,又如一麵明鏡,她的無間被彈出半寸,雪白刀刃溢出一股血腥之氣,無形的壓迫感震懾得少年有些抬不起身,又仿佛被什麼東西扼住了喉嚨。

師父,是中州之地的叫法,在西肅這個國度,女性導師被稱作阿麗,男性導師被稱為阿蘭,他們都是西肅古語裡尊師的意思,是從古時候就沿傳下來的一種敬重的稱呼,西肅人的一生中,隻會擁有一位阿蘭或是阿麗。

“我是……北堰人。”那少年倔強地抬起臉,“我的母親早些年病逝……獨我一人流落至此,無依無靠……”

他的眼中有一束光,那是種即將垂死於困境之地的野獸,忽得觸摸到希望時所迸射出的光亮。

雁靈鬆開抵著刀柄的拇指,刀刃應聲入鞘;那股壓迫感瞬間減輕了不少,少年暗暗鬆了一口氣。

“北堰人?”雁靈打量著眼前的少年。

他的碎發如夜色一般漆黑,遮在消瘦的臉頰上,破破爛爛的衣裳包裹著蒼白的肌膚,帶著一絲常年不見光的病態,明明跌落泥濘,在貧窮、饑餓與寒冷中磋磨,可從發絲間露出的那雙眸子卻依然銳利、明亮,讓雁靈想起了天沅山上的雪狼。

“既是母親病逝,為何不遠千裡翻過兩座雪山來到這座城池,你大可回到北堰去,總有親友可以投靠。”雁靈緩緩說著,忽得眼神一凜,話語一頓,“除非……”

少年身軀一顫。

“我厭惡謊言。”雁靈話鋒一轉,撇過頭道,“在我教你用刀之前,你應該先對我無所欺瞞。”

眼看著雁靈要走,那少年有些驚惶失措,他踉蹌著起身,踏著厚厚的積雪上前幾步拉住她的衣角,雁靈半垂眸子,淡淡地看著他。

“上人作仙神,而我如牲畜。”他狠狠咬牙,“我想擁有可以歸家的勇氣,想在那些屠刀砍向我時,我不再是棚中待宰的牛羊。”他頓了頓,用堅定的眼神看向雁靈,“我發誓,上述所言,雖有隱瞞,但絕無說謊!”

少年的眼眸毫不渾濁,神色也毫不遮掩,他便那樣抬頭直直地盯著雁靈的雙眼,仿佛要在那一片金蘭交織的湖海裡抓住一根繩索,救出本要溺斃的自己。

“……”雁靈沉默半晌,才道,“跟我來吧。”

雁靈帶著少年回到草屋時,元旖他們還都睡著,雁靈給少年裝了碗茶湯,又從爐邊的草籃子裡摸出一塊胡麻爐餅,在火邊熱了熱,然後遞給他。

“你既是北堰人,想必是有姓氏的。”雁靈問道,“你叫什麼?”

少年愣了半晌,思索半晌,然後小聲回道:“我單姓白,名夷雪,小字阿桑。”

聞言,雁靈沉默半晌。

“這個姓氏不好,以後不要再用了。”她隨手用火鉗翻了翻木炭,有些漫不經心地說道,“既已來到西肅,日後便不要向其他人提起你的姓氏與名字,在這個國度,你的名字就是阿桑。”雁靈停下手中的動作,頓了頓,然後抬眼看向少年,“記住了嗎。”

少年點了點頭。

雁靈起身,指了指屋內的一個角落:“你先將就一夜,你的榻子與被褥我會讓絨藍準備好的。”

說罷,雁靈便再次提著無間出門去了。

阿桑捧著木碗,將一口熱茶灌入喉中,那茶湯帶著些許苦味,讓他感覺渾身都活絡了過來,甚至連那顆在絕境中死寂已久的心,也緩緩地跳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