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典之三 否極陽回(1 / 1)

空生錄 風沙月 5435 字 10個月前

西肅王城對出城管轄的很嚴苛,奴隸是不被允許出城的,若要強行出城,便會被守衛視作逃奴,當場斬殺。平民倒是可以出城,但還得看守衛的心情。

好在因星月祭剛過,許多商隊與遊人陸續離開王城,城門檢查便鬆懈了一些,隻要守衛查實出城的人手背上沒有奴隸烙印,便能順利出城。

絨藍混在一支商隊的末尾,裝作背著妹妹隨行的模樣,因著她年紀小,守衛隻多瞧了兩眼,並未加以阻攔。

她出了城,便立刻辨了方向,趕往先前元旖與雁靈同她說好的彙合點——馬廄。

元旖和雁靈早已等在那。

遠遠見到絨藍也順利出了城,元旖才鬆了一口氣。在她的身側,一個身著玄青長袍、背一柄陌刀的男子伸手揉了揉元旖的腦袋。

“不用如此擔心,若實在無法出來,我也會入城將她帶出來。”那男子的聲音十分好聽,像汩汩而流的溪水,澄澈又溫柔,“驪陽便是擔心你們會遇上難事,才讓我來接你們的。”

這男子看起來麵若好女,端的也是一副溫和秀雅,任誰都想不到,他會是那鬼騎副統領、驪陽的副將。瞧著似有些弱不禁風,可在戰場上見過他使著身後那柄陌刀“破雲”一通亂殺後,便絕不會再說出此話。

“元旖,雲河。”雁靈見絨藍走來,便縱身上馬,對元旖與那男子說道,“走吧,趕在沙暴來臨前離開這裡。”

元旖與雲河聽聞雁靈說到沙暴,不禁一愣,隨後神情嚴肅了起來。

雖說沙暴於大漠而言是十分常見的,但要在狂風與一片平坦的黃沙中找到躲避的地方並不容易,若是運氣不佳,再遇上流沙與蟲巢,基本可以宣告此生終結。

可若是雁靈在,他們每每都會和沙暴擦肩錯過。

雁靈在鬼騎中是個很特彆的存在,她年幼時被驪陽從英靈塚撿回來,之後便一直養在軍營裡。

英靈塚也被叫做英靈穀,那裡埋葬著偉大將士的靈魂。

在西肅傳說中,最早的大漠分彆由三方勢力統領,漠南的部族名作西荒族,漠北的部族叫肅肅族,而中間的綠嶺一帶則由聖女統領,聖女溫柔仁慈,神通廣大,被百姓認為是神明的具象。

西荒族和肅肅族相互仇恨,經常在漠裡打成一團,卻又對聖女心懷敬畏,但長此以往的爭鬥不是辦法,於是初代聖女便讓族中的神將步宿去調解。那步宿力大無窮,手提彎弓可五箭齊發,他一去,便鎮住了兩個部族,再後來,兩個部族的首領都和步宿成了可把酒言歡的兄弟,這一來一往,兩族的爭鬥便少了。

然好景不長,中州的軍隊為擴張勢力、搶奪金礦,竟打進了大漠,三方部族首次聯盟,成立一支軍隊,迎戰中州。

戰中,那步宿身著冥色鎧甲,在戰場中奮勇殺敵,使敵人聞之名諱便心驚膽戰,拉扯幾個月後,聯盟大勝,舉旗歡呼,步宿卻力竭氣儘,從馬上墜落在黃沙中,再也沒有醒來過。

原來步宿在前幾場戰鬥中便重傷不治,他是拚了最後一口氣才忍到了勝戰。兩方首領與軍中將士皆傷心欲絕,在把他的英骸送回綠嶺時,他們路遇一片峽穀。

說來那峽穀也很奇怪,先前他們在此來往多次卻從未見過,如今又像是忽的冒出一般。它坐落在大漠中心最炎熱之處,然而進入穀中卻覺著十分清涼,除了成片的綠蔭與一眼清泉,甚至還能見到蝴蝶在四處飛舞。

他們覺著這是一處絕好的地方,便在峽穀深處葬了他,沒想到步宿的遺骸剛入土,墳頭便晃悠悠地破土而出一株小苗;那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抽芽、吐蕊,最後綻開成一朵通體泛著金色光暈的九瓣花,金色的小花看起來聖潔璀璨,他們靜靜看著,竟無一人敢伸手觸碰。

他們回到各自的部族後,紛紛說起這件神異的事,部族中的祭司認為那是神明的眼淚,落在那墳前化作一朵花兒,以此表達慰藉。

後來,西荒族和肅肅族由聖女統一,在綠嶺綠洲上建起城池,統稱西肅。

至於英靈穀,故事是越傳越廣,越傳越神,直到如今多少真假,也無人知曉。但在那之後,確實無人再見過那片峽穀——直到驪陽出現。

聽迎戈說,那日他們剛從邊塞打完戰回來,行至漠裡灼熱之地時,遠遠瞧見了這片峽穀。

一開始,他們以為是沙漠中的蜃市,走進了些,才發現是真實存在的綠穀,那時他們一下便想起有關英靈穀的傳說。

於是他們踏著一地柔軟的草皮走進峽穀,四周彌漫著從未聞過的花香,彩蝶隨香而往,飛舞其中。最後,在澄澈的泉眼邊上,他們看見一條約有七尺左右長的巨型風蛇正盤在那仰起蛇首盯著他們。

風蛇是西肅大漠特有的毒蛇,背生雙翅,尾若魚鰭,能在沙海中遊弋自如,速度堪比疾風,且劇毒無比。不過平時能見著的風蛇都不過半尺左右,敏捷靈活,而眼前這般巨大的風蛇怕是已經近妖近魔,若那蛇有靈智,口吐人言,驪陽他們大概也不會再覺得驚詫了。

風蛇金黃的蛇瞳盯著他們好半晌,才吐了吐信子,盤著綠蔭前行一段,鑽入沙地中消失。

驪陽見風蛇主動離開,也是鬆了一口氣,上前一看,發現風蛇先前盤著的地方是一片金詔花叢,一個小女孩以發掩體,沉睡其中。

驪陽不認得這小女孩,卻認得她那如夕陽般緋紅的長發,當她睜開眼睛時,那對異色的眼眸讓他感到震顫,於是鬼使神差的,他將她抱回軍營,並為其取名雁靈。

那時的雁靈不過兩歲左右,因被蛇養大,所以不會說話,四腳爬行,喉嚨還總會發出蛇吐信似得嘶嘶聲,她的相貌本就瑰異,如此一看更是如同妖物。可鬼騎將士們都對她極有耐心、極為愛護,有稀罕玩意總偷偷塞給她,而後,隨著她漸漸長大,那些怪異的舉止也在驪陽、迎戈與將士們的教導中慢慢消失。

雁靈不畏毒物,可與漠裡那些劇毒蛇蠍共舞,且生來感知靈敏,可於夜中視物,甚至能聽到沙暴來臨前的聲音。漠裡的夜晚除了蛇蠍毒蟲,也有其他魑魅魍魎之物,可雁靈卻敢夜中孤身馳騁沙疆,橫跨大漠。

鬼騎軍營在她到來之後,再也未曾遇見擾人厭的毒蟲與妖物。

“絨藍,你不會騎馬,便坐在我身後吧。”元旖見絨藍到了馬下仰望著她,便伸出手想把她拉上來,雲河見絨藍瘦弱,根本爬不上那麼高,當下伸手一托,將她送上元旖的馬背。

他們趁著天色未變之前離開了王城。

絨藍坐在元旖的身後,緊緊抱著元旖的腰,生怕疾奔的馬兒將她甩下去。

這是絨藍第一次真正的來到大漠之上,這是一片無比廣闊的世界,千裡綿延的黃沙、萬裡無雲的晴空,偶爾有沙鷹在他們頭頂盤旋,隨後長唳一聲,飛向更遠的地方。

大約到了午時,他們路過一片胡楊林。

這胡楊林靠近西肅的木拓城,中間處有一塊名為雲娜湖的小湖泊,常有來往的外域商隊途經此處,在此休憩。

元旖見到了胡楊林,便放緩了步伐。

“雁靈。”元旖喊著前邊的雁靈道,“在這裡休息一下吧。”

雁靈停下步子,回頭對元旖點了點頭,隨後她鬆了韁繩,翻身下馬,牽著自己的夤夜走到湖邊。元旖和絨藍也從馬上下來,將馬兒栓好,隨後找了塊樹蔭處席地而坐。

元旖和雁靈的僅有的錢都在天湖那兒花光了,她們從軍營裡帶來的乾糧並不多,原本計劃離開王城前在街市上買些食物,但計劃趕不上變化,如今隻能幾個人一同餓著。

雁靈蹲在湖邊,看著夤夜低頭喝水,澄澈的水中偶爾有一兩隻巴掌大的小魚遊過,雁靈回頭看了看雲河、元旖與絨藍,他們正抱著各自的水囊乾巴巴地喝著水。

她摸了摸腕上的袖箭,脫下自己的小皮靴,卷起褲腿,又將裙袍衣擺係在腰上,接著,她解下麵紗與兜帽,緩緩趟入淺灘中。

絨藍先前閉著眼休息了一會,再睜開眼時,便看見雁靈站在水中,半彎著腰似乎在找些什麼。

陽光穿過胡楊樹金黃的葉叢,投下零星細碎的光斑落在她如夕陽般緋紅的長發上,美得不可方物。絨藍還是第一次看見有著紅色頭發的人,她的長發如波浪般曲卷綿延,像漠裡異常絢麗的晚霞,也像一片溫柔旖旎的花海,她的金蘭雙眸如臥在烈陽下的金黃山峰,也如淌在月夜中的靜謐湖水。

她站在水中,一身白袍,仿若壁畫描繪裡那遊戲凡間的天神。

“她……”絨藍感歎道,“她是神女嗎?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紅色頭發的人……”

“也許吧。”元旖凝視著雁靈的背影,淡淡回應著,眼中卻滿是沉迷,“即便和她並行,我也覺得患得患失,有時我覺得我隻要一眨眼,她便會回到神明居住的雲霄……”

就在元旖和絨藍感歎的時候,她們口中的“神明”飛速從水中撥上幾隻魚,那些魚甩著尾巴,帶出一片水珠,而她眼尾一掃,手一抬,幾道銀光閃過,那些魚被整齊地釘在了一棵胡楊樹乾上。

雲河在看見雁靈下水時就知道她想做些什麼,於是他在附近撿了些樹枝,又找了處地方開始生火。

說來有些慚愧,他出門時身無分文,唯一帶來的一塊胡麻爐餅還在行囊中,他本想一會拿出來分了,不過即使分食,也完全填不飽肚子。

雁靈走上岸,甩了甩手。

“雲河。”雁靈喊雲河道,然而她話還沒說完,便被雲河製止。

“彆想。”雲河太懂得雁靈的心思了,他走過來,將還在垂死掙紮的魚從樹上取下,一邊說道,“彆想用我的破雲,那是用來殺敵的,不是用來烤魚的。”

雁靈抿了抿嘴,又看向元旖,元旖也立刻護住自己的佩刀“沉儀”,一臉驚恐地搖頭。

最後,她隻能撿了幾根樹枝來穿魚。

日前雁靈出門時,迎戈便扣留了她的佩刀“無間”。雁靈的性子陰晴不定,讓她配著刀去王城實在有些危險,而雁靈這兩天渾身不自在,大部分原因也是因為無間不在的緣故。

他們一人分了一隻魚和一小塊胡麻爐餅,小憩片刻,吃飽喝足,他們便離開胡楊林繼續上路。

眼看著午後的大漠風雲翻滾,竟是有沙暴的征兆,絨藍看著天空,感覺風沙撲麵有些迷眼,便隱隱開始擔心起來。

“元旖姐姐,是沙暴要來了嗎?”絨藍身前的元旖道。

“放心吧,我們不會遇到的。”元旖很是從容淡定,“這應該是往王城去的,會剛好和我們錯開。”

絨藍聞言,這才放心下來。

大漠萬裡一景,直到日頭開始西墜,他們才到了元旖說的望月峽穀。

那望月峽穀坐落在靠近塞北的地方,穀中一條長河穿堂而過,每逢月圓之夜,那月倒影在水中,仿佛一輪無暇玉盤。

他們順著河流尋到一處小坡,將歲歲葬在了那裡。絨藍見這附近開了許多小花,便拾了一簇,編了個花環,放在墳頭的石塊堆上,那個年僅四歲的孩子,從此將長眠於此。

元旖歎息一聲,輕輕拍了拍絨藍的肩膀,然後對雁靈與雲河使了個眼色。兩人立刻會了元旖的意思,隨著元旖的步子往另一處走去。

靜謐的河岸,有火炎蟲閃著微光,飛舞於草木之間,元旖與雲河並肩而行,而雁靈則緩緩跟在離他們很遠的地方,走走停停,最後她似乎有些乏了,便尋了塊淺灘裡的大岩石,躍到上方坐下。

“雁靈,你累了嗎?”元旖察覺到身後的動靜,回頭問離了自己一大截的雁靈道。

“嗯,你們再走走吧。”雁靈自顧自地脫下小皮靴,挽起褲管將腳放入水裡,“這裡離絨藍不遠,我在這護著她。”

“那好吧,如果有事就喊一聲,我們也不會走太遠的。”元旖頓了頓,對她說到。

說罷,元旖與雲河便繼續往前走,走著走著,雲河輕輕牽住了元旖的手,他們的背影被月光籠罩,美得像一副畫卷。

雁靈看著他們,眼底終年冰封著的寒霜逐漸消退,神色也變得溫柔起來。

元旖比她大了三歲左右,與雲河年紀相仿,他們都是孤兒,自小一起在軍營長大,不過雁靈生來性子冷淡,全靠雲河和元旖照顧她。

雲河是個溫柔正直的人,元旖又乖巧活潑,讓人忍不住喜愛,雲河對元旖的心意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們互相尊重、互相扶持、互相喜愛,若他們能如這般一直走下去,餘生定會十分幸福。

“雁靈姐姐。”她的身後傳來絨藍的聲音,雁靈側過頭,看見絨藍紅著眼眶站在河岸邊。

雁靈起身,輕輕一躍落到絨藍身邊,她一把抄起絨藍,然後旋身又是一躍,再次穩穩地落在河中的岩塊上。她的動作輕敏又迅捷,充滿爆發力,像綠洲中正在狩獵的野獸,絨藍在她懷中時,能感覺到她看似柔軟的身軀下,蘊藏著十分恐怖的力量。

她們靜靜地在岩塊上坐著,河中偶有遊魚經過,將腦袋探出水麵望一眼月色。

雁靈看著在她身邊坐得規規矩矩的絨藍,低聲問她道:“告彆完了嗎?”

“告彆完了。”絨藍低聲說著,露出一個有些酸澀的笑容,“歲歲會喜歡這裡的,至少……她不用像阿爹阿娘一般無處長眠。”

雁靈看著她惆悵的側臉,破天荒的,她揉了揉她的腦袋:“逝去的人,不論身體還是靈魂,皆會回到大漠的懷中,我們的結局,終將是這萬裡黃沙。”她停頓許久,又道,“隻有不知道自己死後會去往何處的人,才會拚命的想抓住世間的每一樣東西。”

這些話,或許對於絨藍來說還太過深奧。她似懂非懂地看著雁靈的臉,月夜中,雁靈原本如萬年寒霜般的眼眸變得似乎有些溫柔,讓人忍不住淪陷。

絨藍張了張嘴,正想說些什麼,便聽到元旖的聲音。

“雁靈,絨藍,我們回去吧。”元旖一邊牽著雲河,一邊朝她們招手。

雁靈穿上小皮靴,起身拍了拍袖口,然後帶著絨藍回到河岸上。雲河與元旖走向她們,眼中含著笑意。

“走吧,回家。”

那時的他們,踏著翠色與金黃蜿蜒交織的路歸家。

那時的他們,也並不知道,幸福破碎時,往往伴隨著流淌的猩紅,一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