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暗,加上天火接連綻放所發出的聲音,竟沒人注意到這裡,那小跟班遊上了岸,看著她們離開,也不敢大聲嚷嚷。在雁靈毫不猶豫地把他踢下湖時,他就曉得雁靈是真得存著殺意,若不是有絨藍在,他怕是已經死透了。
“姐姐。”小街上,絨藍拉著元旖的手,看著前邊的雁靈,“你們幫了我,狄雲會找你們麻煩的……”她頓了頓,“他的父親是王族禦用的裁縫,家裡富有,因為反抗他而被打死的奴隸也不少,要是他讓他父親來找你們怎麼辦?”
雁靈沒有回她,隻是默默走在前麵,仿佛在思考著什麼。
絨藍的家在小城巷,那是王城唯一的貧民窟,居住著大量的奴隸與乞丐,在那裡,蛇鼠蟲蟻共住一窩,餓死過忠犬,病死過流民。
而在十多年前的西肅,在聖女舒雅還活著的時候,這片貧民窟根本不存在,那時的百姓衣食富裕,夜不閉戶,有商人往來西川,將珍寶美酒與綢緞駿馬帶回中州,他們驚歎於這片漠裡國度的繁華,將這兒譽為黃金之地。
這一切,在舒雅病逝後戛然而止。
舒雅的死,仿佛一把剪子,逐漸剪開了囚禁著貪婪與饕餮的裂口,將王族醜惡的嘴臉曝露在陽光之下。
她死去的第一年,王族便將舒雅座下的鬼騎阻攔在外,不讓他們踏足王城。
鬼騎是舒雅的親衛軍,由驪陽統領,因戰時著幽冥色鎧甲,神出鬼沒如漠裡亡靈,故也被稱作幽冥軍。這支軍隊不過百人,他們常年守在西肅最邊遠的疆土之上,對於西肅百姓來說,鬼騎是大漠裡的孤鷹,是西肅的銅牆鐵壁,是他們的厚盾與利刃,亦被稱作黑色的神明。但對西肅的王室來說,鬼騎,隻是一群難以管教的狂徒,下流的、上不得台麵的東西。
接著,王族讓守衛用武力製服平民,那些上供不起牛羊與金幣的平民被趕到王城最破的小城巷。而在之後的幾年裡,王族授意貴族壓榨他們、奴役他們,將他們同牲畜一般進行買賣交易,最後,這些可憐的百姓從平民變成了奴隸。
今時今日,當雁靈穿過鋪設著石板的繁華大街,走入遍地臟汙的小城巷時,她才知曉為何驪陽對王族那般憎惡。
她的腳下踩著的土地,已經被無辜者的血滲透,她所呼吸的空氣,充斥著金幣腐敗的惡臭。
絨藍的家在小城巷的最裡邊,說那是家,倒不如說是一個草棚,當雁靈和元旖走進去時,絨藍的妹妹正躺在角落的草堆裡,像小貓似得蜷縮成一團。
“歲歲,我給你帶水回來了!”
絨藍鬆開元旖的手,拿著水囊往歲歲那裡去,元旖剛想上前,雁靈便拉住了她。元旖一臉茫然地看著雁靈,卻見雁靈沉著臉,緩緩搖了搖頭。
從踏入這草屋的那一刻,雁靈就已經嗅到了味道。
歲歲沒有回應,也再不能回應。
絨藍的手覆在歲歲尚有餘溫,卻已經逐漸開始冰冷的身體上愣了許久,然後捂著臉無聲地痛哭起來。
她的父親曾在狄雲父親的宅子裡做最臟最苦的活,母親懷著歲歲的那年,他被誣陷偷了主人的一顆珍珠,那珍珠不過小指甲蓋大小,從錦帶上掉下來,恰好被他撿到,歸還時卻被當作竊賊,活活打死後丟到了亂葬崗。
母親懷胎十月,不得不做些粗活謀生,若做不好,動輒便被拳打腳踢,食不果腹、新舊傷交替加之悲傷過度,使得歲歲生下來時便體弱多病。沒錢看病,便硬捱,前些日母親突然病死,歲歲過度傷心,大病了一場,差些也活不下去,這兩日才眼見著好了一些。
當時母親為她取名歲歲,也是希望她能過了一歲,多活一歲。
她沒有見過千裡朝霞、萬裡餘暉,也沒有見過蜿蜒西河、翠色綠洲。從出生起她就一直在這又臟又臭的貧民窟,忍饑挨餓,苟延殘喘,最後將一生定格在四歲,再也無法延續。
她在死的時候,大概都還不知道死亡意味著什麼。
“她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她生來就得這樣死去?!為什麼!為什麼我們的性命就這樣下賤?!”
絨藍伏在歲歲的身上咆哮著,喉嚨中發出的聲音仿佛不屬於她,而是來自一頭絕望的小獸,她的聽著讓人驚駭,又心生不忍。
“為什麼……為什麼我們要這樣卑賤的活著!!!”
她憤恨至極、悲怨至極、絕望至極。
元旖眼眶濕潤,微微撇開頭,不忍再看著眼前這一幕。
這一夜,她親眼見識了極樂世界,也見識了人間煉獄,而最令人難以想象的,這兩者竟是居於同一片土地之上,在同一個城邦之間。
雁靈靜靜地站在門口,看著絨藍起伏顫抖著的後背。
“絨藍。”許久,雁靈開口問她道,“想複仇嗎?”
“複仇?”絨藍眼中蒙了恨意,聽聞雁靈的話語後,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茫然,她低聲、帶著些嘲笑的意味,問道,“我要向誰複仇呢?向汙蔑並打死阿爸的人?還是詛咒我妹妹的人?”
她頓了頓,低頭看著自己瘦可見骨的小手,自嘲道:“我這樣的人,又該拿什麼複仇?”
一個八歲的孩子的手,甚至提不動一捆木柴,怎可能拿得起刀槍劍戟?
“向這片土地上所有為富不仁之人。”雁靈道。
若是在從前,元旖定會捂住雁靈的嘴,畢竟中州有個詞叫“禍從口出”,萬一被有心之人聽到,傳入王族的耳中,不止雁靈,怕整個鬼騎都要在王族的怒火中淪為冤魂。
她作為鬼騎信鷹的一員,自幼便被教導忠於大漠、忠於家國、忠於百姓,可經過今夜之事,見到世道如此,元旖從心底認同雁靈的想法——她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已經開始逐漸腐爛,若不拔除病根,要如何重生?
“絨藍,我和雁靈都是孤兒,自幼在軍營裡長大,你現在……孤身一人,可願意和我們一起回去軍營,在漠裡生活?”元旖看著滿臉淚痕的絨藍說道,“我們會照顧你的,在那裡雖然不能保證你衣食無憂,但至少不會餓死,至少是自由的,若你願意,我們甚至可以教你使用刀劍。”
“軍營……?”
絨藍看了看雁靈,又看了看元旖,最後回看向死去的歲歲。
父母雙亡,唯一的妹妹也已病死,這世間若沒有牽掛的人,又以何為家?
她確實——已經無家可歸了。
沉默許久,絨藍抽了抽鼻子,下定決心,回頭看向元旖與雁靈。
“姐姐,我願意和你們一起走。”她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鄭重地、恭恭敬敬想地對著元旖與雁靈行了個大禮,但在她的額頭磕觸到地麵之前,雁靈上前一步拉起了她。
跪拜在西肅是最大的禮節,哪怕麵見君王都不一定會行如此大禮。
“非你父母,非你師父,我們不能受你的禮。”元旖知曉雁靈拉起絨藍的用意,當下也是急忙托住她的手臂,對她這般說道。
“可是……”絨藍維持著半跪的姿勢,有些猶豫。
元旖與雁靈的出現,可能就此改變了她的一生,若沒有她們,今夜歲歲一去,絕望之下她也無意獨活,是她們給了她希望,使得她心中早已埋下的那顆有關複仇的種子,終有了發芽的跡象。
她應該如此跪拜。
“絨藍。”雁靈看著她,緩緩開口,“逝者已矣,你想……把她葬在哪?”
絨藍聞言一愣。
若是在西肅王城,死去的奴隸或是平民會被收屍人帶走,統一堆到城外的亂葬崗燒個乾淨,隻有王族貴族才有資格用棺槨擇位下葬。曾經有人為此反抗過,最終也不過是淪為那亂葬崗屍山的其中一具屍體罷了。
她的父母死後便被拉去了亂葬崗,大火過後,滿地都是未完全焚化的屍骸碎片,她站在灰燼之外,無法從中挑出哪一塊碎骨是屬於她的父母。
那時她便在想,究竟是這西肅王城如此,還是人間便是如此——
“我……我不想歲歲像我父母那樣。她從前總是問我,日出是什麼樣的,綠洲是什麼樣的……”
絨藍很想把歲歲帶去大漠,把她葬在大漠的懷中,在能看見日出與綠洲的地方,但她卻又怕會給元旖與雁靈添麻煩。
“那去望月峽穀吧。”元旖說到,“那峽穀綠洲離我們的軍營比較近,而且那裡的月河也很美。”
絨藍點了點頭。
當街市逐漸沉寂,天空泛起一片暖白,絨藍才收拾好東西,背著歲歲的屍體隨元旖和雁靈一同踏出草屋。她回頭望著這個生活了八年的地方,記憶中父親與母親的臉孔已經有些模糊,但她卻能清楚記得,他們的一生是在這裡,從圓滿逐漸邁向了破滅。
微熹中,她深吸一口氣,托了托背上的歲歲。
再回過頭,卻見雁靈與元旖停在不遠處等著她,她們一身素白裙袍,逆著曦光,仿若神靈。
絨藍知道,當自己踏出這一步時,她的人生就此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