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靈……雁靈!”
在清脆的叫喚聲中,她猛地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裡的是一片泛黃的素白帳篷頂,此刻正透進絲絲陽光,她愣了愣,緩緩鬆開緊拽著毛皮毯子的手,有些不可置信地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雁靈……你怎麼了?”身側的少女拉住她的手,將她扶坐起來,“你可有哪處不適?流了很多汗,臉色也很差。”
她偏過頭看著那正同她說話的少女,少女容貌清麗,一頭棕色的長發編作長辮垂在肩頭,看起來溫柔又靈動。
“元旖。”她看著少女道,“我好像……做噩夢了。”
“夢見什麼了?”元旖替她擦去額角的汗珠,問到。
雁靈還有些渾渾噩噩,她搖了搖頭道。
“那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元旖又問她道。
“今天?”
“對啊,你不是一直很期待今天的嗎?”元旖有些不解,“星月祭呀,前些日驪陽不是同意我們可以去王城看天火嗎?現在再不出發,晚上可就到不了王城了!”
天火?
雁靈扶著昏沉的腦袋,還沒反應過來元旖所說的事,營帳外便有人掀開簾子走了進來。
來者是一個身著黑色長衣的女性,她長發高束,眉眼上挑,既有女子的柔美,又帶著男子的英氣。
“阿戈姐姐……”雁靈喊她道。
迎戈上前揉了揉雁靈的腦袋,動作溫柔,帶著寵溺:“不是說要去星月祭的慶典嗎?我帶了衣裳過來。”
迎戈帶來的是兩件尋常百姓的衣服,待雁靈換上後,迎戈又親手替她編好長發,藏進頭巾裡,然後為她蒙上麵紗。
營帳外停著兩匹馬,渾身漆黑、鬢毛曲卷的馬兒見著雁靈從營帳裡出來,忍不住嘶鳴一聲,抬了抬馬蹄。
“驪陽雖答應了你們,不過約定了的事可彆忘記。”迎戈豎起手指,神色嚴肅地看著雁靈與元旖,“不論遇上任何事,都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更不能動手,明白了嗎?”
“阿姐,我知道啦!”
元旖一邊說著,一邊抱住迎戈的手臂親昵地晃了晃,迎戈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任她粘著自己撒嬌。而另一邊的雁靈已經翻身上馬,側臉望向大營主帳。
“雁靈,怎麼了?”迎戈也察覺到雁靈的怪異,“之前不是一直很想去星月祭嗎?怎麼今日倒提不起精神?”
雁靈聞言看向迎戈,許久,她輕聲回道:“我沒事。”
“既然去了,便好好玩吧。”迎戈安慰她道,“夜裡的大漠行路艱難,若夜深了,就在王城裡休憩一夜吧。”
雁靈點了點頭。
元旖鬆開迎戈,也翻身上了馬,她們與迎戈告彆了一番,便策馬往軍營外奔去。
馬蹄踏沙而行,一路揚塵,她們的身影越行越遠,最後消失在一片金黃的沙碩中。迎戈目送她們離開,剛想回主帳,便看見一個男人從裡邊走了出來。
那男人高大魁梧,麵容冷峻,穿著一身斑駁的青黑色甲胄,踏一雙馬皮靴,他腰間掛著一把短匕,手臂上的銀製臂鎧在烈日下流動著冰冷的光澤。他看著迎麵而來的迎戈,有些不自然地撓了撓自己的下巴。
“她們剛走。”迎戈仿佛知道他想問些什麼,便先一步同他說道,“既然很不放心,為何還讓她去那裡呢?驪陽。”
驪陽沉默了一會,才歎了口氣,說到:“阿戈,她已經長大了,我不能一輩子將她困在這軍營裡。”
“看來你想開了。”迎戈笑道,“這片大漠在烈陽之下,不論厲鬼蛇蠍還是豺狼虎豹,終有無處遁形的一天,不是嗎?”
驪陽輕輕點了點頭,看向雁靈離開的方向,那裡的太陽剛剛升起,映著天邊的朝霞暈染開一片昳麗的緋紅,一如她的長發。
他記憶中的那個女子,也有與雁靈一般的、如海浪似得緋色長發,她總是穿著一身月白的裙袍,在大漠的風沙與烈日煢煢孑立,她是西肅的神明,是一朵永不頹敗的花。
“如果阿麗在天上看到如今雁靈的模樣,應該會很欣慰吧。”驪陽回過神來,釋然地笑了笑,然後對著迎戈說道,“走吧,去教場看看那群小崽子。”
大漠風沙如刀似劍,西川景色萬裡如一,唯有日出日落攜著朝晚霞光,仿佛將從空中墜落。
雁靈與元旖騎著馬,一前一後地飛奔在黃沙之上。她們路過高山路過峽穀,直到夕陽沉落,滿月高懸,她們才看見王城所在的綠洲。
說來,星月祭可是西肅一年一度的盛典,每到這個時候,王城便熱鬨非凡,除了西肅各個城池的百姓外,還會有外來的商隊和遊人,他們聚集在此,感受黃金國度特有的繁華。
雁靈和元旖將馬兒放在王城入口專門安置駱駝與馬匹的草棚裡,給了看管的小廝一枚銅幣,讓他給馬兒添些糧水,然後便隨著紛擁的人群進入王城。
遠遠的,便能看見一座宮殿屹立在那,那殿宇坐擁半山峰,四周綠林一片,繁花錦蔟,宮殿內白牆玉磚,金杯銀盞,不論晝夜都可聞見燈火搖曳,舞樂升騰,可謂奢靡至極,因此西肅王城又有彆名“黃金宮”與“不夜城”。
“雁靈,快看!”元旖遙指著那座宮殿,興奮地扯了扯雁靈的衣袖,“那就是西肅王宮!”
“嗯。”雁靈意興闌珊地回到。
“雁靈,你不開心嗎?”元旖看見雁靈提不起興致,自己便也焉了下來。
雁靈沉默了一會,抬頭望向半山之上那璀璨輝煌如天閣一般的王宮,許久,她才沉聲說道:“我見過平民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我見過孤兒流民被拒城外,摒如草履。而這裡,與我所見到的西肅,仿若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她頓了頓,忽的,又嗤笑一聲,“不夜城、黃金宮?踩著百姓屍骨堆壘而起的惡鬼鄉罷了。”
元旖似乎被雁靈的這番話給震懾住了,她呆呆地看著身旁的雁靈,這城裡萬千燈火,投在她的臉上仿佛蒙了一層寒霜。
雁靈一向沉默寡言,惜字如金,而如今這一番冷嘲熱諷,根本不像是從她嘴裡說出的。
“雁靈……”
“走吧,我們也去前麵看一看。”雁靈轉頭看向元旖,“天火宴快開始了吧?”
“嗯?嗯……”元旖趕忙挽住雁靈,和她一起往前麵走去。
城路蜿蜒幾裡,路邊的各種小攤擺著各種綢緞布匹珠寶、糕點茶水美酒,來往的遊人駐足挑選,樂在其中。
她們一路往宮殿方向走去,卻在街角被一個穿著粗麻衣裳的小女孩攔住了路。那小女孩約摸八九歲,渾身臟兮兮的,卻生了副玲瓏可愛的容貌,看起來很是討人喜歡。
“兩位姐姐,買個花手環吧。”小女孩的手肘上挎了個破舊的草籃子,向她們遞上一樣東西,元旖定睛一看,才發現是鮮花和枝條編成的手環。
元旖蹲下身,輕聲問她:“今天是星月祭,外頭人這麼多,你一個女孩家在這多危險呀,要是遇上歹人怎麼辦?”
元旖長得溫柔,說話輕聲細語,很容易博人好感。小女孩打量了元旖許久,對她說到。
“可是我很需要錢。”她眼中的光黯淡幾分,“沒有錢就沒有水,我的妹妹已經好些天沒有吃飯、沒有喝水了。”
“這邊不遠處就是天湖,怎麼會沒有水?”
“姐姐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嗎?天湖從很早以前就不讓取水了。”小女孩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說道,“我們大多數是拿些東西跟路邊小攤販換水來供給生活,如果要進天湖取水,需要月供一頭羊或一頭牛,或者每次上繳一枚銀幣,每年隻有星月祭這一天可以花一枚銅幣進去取水。原本出城走上半日,到角林綠湖也可以取到水,但我的阿爹阿娘都死了,家裡沒有東西可以吃,沒有東西可以換,我一個人又走不到角林……家裡已經沒有水了,妹妹還在等著我呢。”
“怎麼會有這種事……”元旖聽了小女孩的話後,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
雁靈在自己和元旖隨身的錢袋裡摸了摸,掏出三枚銅幣給小女孩:“我身上就這麼多了,全部給你。”
小女孩看著整個人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雁靈,楞在原地許久,隨後,她的眼裡湧出了一絲淚花。
她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抽著鼻子說道:“謝謝姐姐。”她拿了雁靈掌間其中一枚銅幣,又從草籃子裡取出一把還未編成手環的野花與一顆乾巴巴的石榴塞給雁靈與元旖,“我叫絨藍,這鮮花與石榴送給姐姐,將來有緣再見,定當報答。”
她朝著她們行了個禮,然後往天湖的方向跑去。元旖目送著她離開,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元旖,想跟上去看看嗎?”雁靈握緊手中的石榴,目光灼灼地直視著絨藍離開的方向,“去看看……真實的世界。”
絨藍畢竟還小,腳程自然不如雁靈與元旖兩個十來歲的少女來得快,絨藍才走沒多久,雁靈和元旖便跟上了她。她們並未叫住絨藍,而是悄悄跟在她的身後,看著她到了天湖的入口。
王城所在的這片綠洲肥沃繁盛,和天湖離不開關係,天湖共有三片,都在近王宮的地方,它們是綠洲的主要水源。早些年時,百姓會在最近的這片天湖取水,這水甘甜澄澈,取之不儘用之不竭,然而不知何時,湖邊被築起的柵欄圍住,接著便成了斂財的工具。
擠在入口的百姓很多,絨藍個子小,鑽過人群遞給守衛一枚銅幣,守衛才不耐煩地放行。
雁靈拉著元旖剛上前,將手上僅剩的兩枚銅幣丟給他們,抬腿剛想走進去,便聽到守衛在她身後啐了一聲。
“死窮鬼,每年讓你們喝上一次天湖的水已經是開恩了,下賤的奴民,還當自己是個東西了!”那守衛見著雁靈未曾恭敬向他遞上銅幣,心中很是不爽,於是也不避著雁靈,大咧咧罵道,“狗見著有人賞吃的還會搖搖尾巴,可見畜生都比你們知禮!”說罷,他仿佛不解氣似的,又朝著雁靈身後吐了口唾沫,“呸!”
“你!”元旖一下便上了火,她握緊拳頭剛想轉身好好和那守衛理論,便被雁靈拉了下來。
她側過頭看向雁靈,雁靈看起來似乎十分冷靜,但眼神卻冰冷的可怕。
“不要管他。”雁靈低聲提醒她。
元旖見雁靈開口,這才不甘地放下拳頭,隨著雁靈往天湖走去。
天湖邊上聚集著很多百姓,大大小小的瓦罐、水缸裝滿了水,擺放在地上,有的大水缸須得好幾個人才能一起抬起來。
雁靈從他們中間穿過,仿佛看儘世間百態。
“感謝王上賜予我們水源。”不遠處,衣裳破爛的男人帶著自己的妻女跪在湖邊,朝著王宮所在方向磕頭。
“還算你們懂事。”湖邊有守衛譏笑著他。
月供了牛羊的富戶仆人抱著懷裡裝了水的瓷瓶,看著男人跪拜的舉動仿佛在看一個笑話,低低嗤笑了起來。
富庶人家並不在意今日能取多少水,或是交了多少錢,貧窮百姓一到這兒,先喝飽了水,再恨不得能帶回一年可用的水。常說在大漠中,水最是匱乏,可這裡是綠洲,有三片湖泊,王族卻將這些湖圈禁起來,成為他們鞏固王權、獵取錢財的手段。
元旖看著四周的景象,似乎不敢置信在那黃金宮殿的腳下會看見如此場景。
她原以為星月祭,可以看見漫天煙火如花盛放,萬千明燈點亮街道,一派繁華醉人,卻沒想到今夜所見竟是這般人間疾苦。
這便是雁靈所說的“惡鬼鄉”與真實的世界——元旖看著那男人骨瘦如柴、衣裳破爛的模樣,又看著富戶仆人錦衣披身、居高臨下的模樣,心中曾經築起的、關於王城的美好想象,轟然破碎。
“喲,這不是絨藍嗎?”
一個尖銳的笑聲打破了元旖的思緒,她和雁靈一同轉頭看向右方,隻見幾個少年不懷好意地將正在湖邊裝水的絨藍團團圍住。
絨藍看見他們,臉上露出了一絲恐懼,她立刻站了起來,將裝了水囊與瓦罐的草籃子抱在懷裡。
“哎,狄雲少爺!她上次進我們院子裡偷得那石榴好像沒給錢呢!”尖嘴猴腮的矮個少年狗腿地巴著身邊穿著錦衣的少年。
“哦?是嗎?”名叫狄雲的錦衣少年瞥了絨藍一眼,“怎麼一段時間沒見,有骨氣的女孩倒變成小偷了?難道是為了你那病癆鬼妹妹?哈哈哈哈,你那妹妹還是死了比較好,活著也累人。”
絨藍聽到他這般形容自己可憐的妹妹,忍不住吼他:“我不是小偷!那石榴樹明明是長在巷子裡,怎麼就變成你的了?”她哽住一會兒,又說道,“我不許你這麼詛咒我的妹妹!你這頭蠢驢!你才該死!”
絨藍滿臉憤恨,而狄雲也覺著自己被這麼個小丫頭指著鼻子罵,失了麵子,不過他還沒再度開口,身邊的那個小跟班倒是先跳腳起來。
“你這不知好歹的臭丫頭!你居然敢罵少爺?!”
小跟班一邊罵著,一邊上前用力推了絨藍一把,絨藍大概也是沒想到這人會動手,腳下一滑,一屁股摔在草地上。她懷裡的草籃子飛了出去,裝滿了水的瓦罐磕到石頭,碎了一地。
絨藍楞楞看著碎掉的瓦罐,許久,她咬緊了嘴唇。
“幾個破罐子而已,用不著擺出這種哭喪臉……”
小跟班不屑地嘲諷她,可話音未落,一股勁風便襲了過來,接著,一個拳頭結結實實地砸在了他的臉上。
在狄雲與絨藍錯愕的目光中,他飛了出去,臉朝下撲在地麵上,他吃痛地抬頭,一口血混著幾顆碎牙吐了出來。
還沒來得及起身,一隻穿著小皮靴的腳踩在他的背上,稍一用力,使得他再次狠狠砸進地裡。
天湖邊燈火昏暗,狄雲看不清雁靈的相貌,隻能看見她穿著一身長袍,蒙著麵紗,握緊拳頭似乎正轉頭看著自己。
“你!”
砰——
狄雲剛想喊人,空中卻猛地炸開絢麗的火光,天湖邊的守衛與百姓還沒來得及聽到狄雲的呼喊,便被王宮上方的天火吸引去目光。
借著空中一瞬即逝的光亮,狄雲看清雁靈那一隻熔金一隻湛藍的眸子,那雙眼瞳過於妖冶,冰冷與憎惡沉睡其中,被其緊盯著時,仿佛有什麼扼住他的喉嚨,令他感覺喘不過氣,脊骨也是一陣寒涼。
“鬼……有鬼啊!!”
他身邊的另外幾個人已經嚇得慘叫出聲,然後連滾帶爬逃離了她們身邊,狄雲不自覺後退了幾步,這才反應過來,也踉蹌著逃走,隻剩下那個小跟班還被雁靈踩在腳下。
元旖上前把絨藍拉了起來,替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絨藍愣愣地看著雁靈,大概也是沒想到她們的再會來得如此快。
“你……你放開我!”小跟班吼道,“你也就一時得意!等少爺叫了人過來!肯定會打死你!嗷——”見雁靈沒有鬆開腳的跡象,反而越踩越重,他忍不住將話鋒轉向了絨藍,“臭丫頭!快讓他放開我!不然我一定找機會弄死你和你那病癆鬼妹妹!”
雁靈冷笑一聲,飛起一腳將還在鬼哭狼嚎的小跟班踢進湖裡。
隨著“撲通”的落水聲響起,元旖才感到解氣了一些,她將絨藍掉在地上的水囊撿起,低頭看著還呆愣著的絨藍。
“先帶這個回去給你的妹妹吧。”元旖說道,“等明天一早,我們帶你去角林綠湖再去取些,我們有馬兒,你想要多少都可以。”
“走吧,先離開這裡。”雁靈看了一眼水裡撲騰著想往岸上遊回來的人,對著元旖和絨藍說道,“趁著天火還沒結束。”
元旖牽著絨藍,跟在雁靈身後一起離開了天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