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等吧。”另一個頭發全白了的中年家長道:“他們在恢複通訊設備,先恢複通訊再說。”
毅然站在牆邊,冷風和雨水透過布牆打在他的腿上,他像一座沉默而僵硬的雕塑一樣僵在那裡,就如同其他的家長一樣沉默而絕望。
風雨沒有因為人們震耳欲聾的絕望而減輕半分。越來越大的風雨讓搶險變得難上加難、進展甚微,毅然縱然心急如焚但是也毫無辦法。
救援難度的增加讓山體滑坡發生了32小時了,仍然沒有具體傷亡信息傳來。
第二天淩晨,風雨逐漸減小,到了中午,太陽終於撥雲見日開始露出了一點陽光。
搶險才正式開始。
由於山體滑坡,導致很多路段被水淹沒,電力和通訊信號中斷。為了確保通信信號及時恢複,官兵們采取徒步行軍,另外利用大型裝載機運送的方式涉水前往災地。
戰士們到達救援現場後第一時間恢複了通訊。
當天下午,一些受困車輛被解救了出來,家長們從幸存人員口中得知,學校被淹沒了一大半,一半的宿舍樓已經被掩蓋在泥土之中了。
毅然一天一夜沒有合眼,時間很快也很慢,等到了下午的時候,一些傷者和屍體被陸續運出,家長聚集地時不時傳出呼天搶地的哭聲。
毅然站在營地前幫忙做登記的工作,他一刻也不停息,能做多少工作就儘力去做,喝不下水也吃不下飯,就怕自己閒下來那些胡思亂想會擾亂這冥冥之中的運數,給蕭儘帶來不好的結果。
到了晚上,運輸車運來了大量的照明設備,警犬成隊出動,大型挖掘機終於可以入場。
毅然緊攥著那枚粉色的戒指,等到終於獲準可以一起前往救援,他生吞了一個硬硬的饅頭,仰頭灌了一大口熱水,套上靴子坐上了挖掘機。
等到了現場,語言沒有辦法形容那種慘烈,整個學校成為了一個巨大的淤泥場,目前傷亡總人數達到了90人。
毅然默不作聲加入清理滑坡堆積物,雙手揮舞著鐵鏟,他十個手指的指甲已經滲血,但是他卻感覺不到疼痛,也出乎意料地冷靜。
他像一個永動機一樣,不知疲倦地挖掘、運送、清理,登記,看著彆的家長號啕大哭,看到生還者相擁慶幸,他見到還可以說話的學生就問:“你們有沒有見過一個男生,叫蕭儘……”
他剛剛說出蕭儘的名字,乾涸的眼眶猛地一熱,這幾天裡的情感好像終於又回到了身體裡,他拚命忍住眼淚,努力道:“……叫蕭儘,月城一高來的,很白很高……”毅然的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下來:“……很帥……”
“沒有……”得到的答案永遠都是這個。
毅然好像得到了一絲安慰,又好像得到了一絲失望,他毫不停留繼續往前探索。
突然,他的手機一動。
這是他為蕭儘設的專屬來信鈴音,毅然不可置信,手抖若篩糠,顫抖地摸出手機,屏幕上顯示蕭儘發來了幾條信息。
毅然摘了好幾下才摘掉全是泥土的厚重手套,手抖地解鎖不了密碼。
手機自動識彆人臉,鎖打開了,蕭儘發來三條信息。
【XJIN】晚安,哥,淩晨了,快睡
【XJIN】我剛剛沒說出口,我也好喜歡好喜歡你
【XJIN】明天快點見(愉快
發出時間是三天前。
這是信號恢複延遲收到的信息。
毅然的心沉入穀底,眼淚把視線模糊成一片,淚珠滴滴答答地砸在蕭儘的消息頁麵上,好像一張溫柔虛無的手接住了毅然所有的無助和悲傷。
他醒了就參與救援,累了就抱著土地入睡,好像貼著厚厚的泥土能聽見誰的呼吸一樣。
時間一個小時一個小時過去,時間從白天到晚上,能解救的傷者越來越少,挖出的遺體則是越來越多。
事情越來越朝著不好的方向發展,毅然越來越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經常隔上一段時間就會哭一場。
老天,他默默祈禱,隻要、隻要你能讓我的小儘回來,我一定一定會好好待他,我求您,我發誓。
夜晚到來,照明燈照亮整個救援場地,官兵們正式宣布由於救援難度太大,整個九號樓和六號樓已經全無生命體征。
救援結束了。
部隊開始撤出,大型挖掘機械開上已經固化的土地,開始暴力挖掘。
家長們撕心裂肺地絕望地大聲哭喊,有的人徒勞地砸著地麵,好像想喚醒他們沉睡在地下的孩子。
冰冷的機器開始行動,碎掉的石礫、殘垣和斷壁被挖起,泥土包含著熟睡的人,他們混為一體,然後歸於虛無。
毅然精疲力竭,他擋在巨形的鐵鏟前猶如螳臂當車,被施工隊試圖架走。
不行……不可以這樣……
蕭儘還沒有出來,你們怎麼能這樣,萬一傷到他怎麼辦?
毅然已經發不出聲音,那雙用來畫畫的手鮮血淋漓,緊緊攥住鏟車上巨大的鉚釘,死不撒手。
“唉。”隊長也很同情毅然,但是他們都知道,已經過去四五天,整個大樓都被山泥罐滿,是不會有人生還了。隊長搖搖頭,做了個手勢到:“把他打暈吧。”
“彆動我!”毅然突然發瘋一樣掙紮,他手腳並用爬上挖掘機巨大的車輪,從口袋裡拿出一手機,指著隊長到:“我看誰敢動我?九號樓還沒完全清理乾淨,為什麼就放棄?我弟弟他還在等著我,誰也不能放棄!”
他雙目赤紅,眼淚順著麵頰不斷滾落下來,聲音嘶啞,形同惡鬼:“你們……誰是隊長?您是吧?”
他指著其中一個戴著紅帽子的工人,雙手抓住他的領子道:“你們不準放棄!!你們是哪個施工隊?你們一天包括器械在內多少錢?我包了!我包了……”
他怕彆人不信一樣顫抖著打開自己的手機,把餘額展示給隊長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拉住隊長的手:“我有錢……我現在就付,全款,不要合同!你們……”
他突然忍不住湧出大顆淚珠,聲音也帶上了絕望的哭腔:“你們……把我弟弟……帶出來……”
他這副樣子任誰看了也要動容,隊長也沉默了,他沒有像毅然那樣激動,反而低聲道:“您應該知道,下麵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了。”
“9號樓913……我隻要看到他……多少錢我都願意付,求求你,求求你們……”毅然忍不住把頭埋到胳膊裡失聲痛哭:“我不能把他單獨留在這,我要把他完整地帶回家……”
隊長無奈地點點頭。
蕭儘在醫院裡醒來。
他頭上還包著繃帶,環顧一圈,坐了起來。
護士看他醒了,趕緊拿了液體過來給他輸營養液,一邊道:“你昏迷了好多天,額頭還受了點外傷,現在沒什麼大礙了,來給你補充點營養液。”
“請問今天幾號了?”蕭儘著急,他在身上摸了一遍道:“您看到我的手機了嗎?”
護士遞給他一個盒子:“這裡麵都是你的私人物品,不過都毀壞得差不多了。”
蕭儘手背上紮上針後,打開了盒子,盒子裡是破碎的手機、破碎的衣服,還有一些其他用品。
蕭儘開機失敗,自己舉了液體走到護士站,醫院裡到處都是受傷的學生,嘈雜紛亂。
“請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蕭儘問護士。
“你再做一些常規檢查,確保沒事了就可以出院。”護士遞給蕭儘一個表格:“你有醫保嗎?”
“有。”蕭儘草草看了一遍檢查項目,都是一些明天才能出結果的常規檢查,於是到:“我能不能先打個電話?”
“電話在桌子上,你用吧,”護士道,“一會兒登記的人來了,你跟他們報備一下姓名和聯係方式,他們會幫你聯係家長。”
說完,護士急急忙忙走了。
蕭儘熟練地撥打毅然的電話號碼,打了幾次都是無法接通,被後來負責看護的護士抓去做檢查。
那天泥石流發生的夜晚,他掛了毅然的電話後,想到如果明天要離校需要提前寫申請,於是連夜穿著雨衣去信息室借用電腦填表格,等他正好剛剛走到信息室樓下,這時,災難發生了。
蕭儘在漆黑的雨夜看不清身後發生了什麼,隻感覺難以描述的巨大氣浪在身後的黑暗裡翻湧,可怕的響聲震天,他沒有多想,立即頂著狂風暴雨往前跑,雖然風雨減慢了他的速度,但是好在他早已遠離了宿舍那些靠山體比較近的區域,當他避無可避的時候,正看到學校大門前有一座寫著“學無止境”的五米高的巨大山石,他靈機一動躲在了山石下方。
泥石流很快卷著巨大的泥浪衝了過來,像黑暗的地獄張開了血盆大口,一下子把半個學校瞬間淹沒。
泥流到了校門口已經小了很多,但是威力仍然驚人。蕭儘身後的山石被攔腰衝斷,但正好坍塌成一個三角,將蕭儘護了在裡麵。
蕭儘頭部受到了震蕩,暈了過去。
再後來,由於位置靠外,蕭儘是第一批被抬上救護車的人,但是由於他虛弱、昏迷、而且高燒,渾身都是泥,根本無法辨認和確認信息,就被救護車連夜拉往醫院了。
和毅然擦肩而過。
蕭儘看到周圍連走廊上都住滿了學生,還有被攙扶著的號啕大哭的家長,知道這次事件一定震動不小,毅然和自己打電話的時候就在順城服務區,這麼多天聯係不上自己不知道會急成什麼樣子。
他做完核磁,拉住一位醫生道:“您好,我還沒有聯係上我哥,怕他擔心,能不能借用下您的電話?”
醫生小哥爽快地把手機遞給了他。
蕭儘趕緊撥號,電話居然通了。
蕭儘雙手握著手機等著通話接通,就在他以為要無人接聽的時候,裡麵傳來了毅然沙啞的聲音:“您好,您哪位?”
“哥,我是小儘。”蕭儘趕緊道:“我在……”
毅然拿著鐵鍬握著電話猛地直起腰來:“小儘??”
“我在市人民醫院住院部18樓55床。”蕭儘趕緊道:“哥,我沒事,前兩天昏迷了,今天做了常規檢查就能出院了。”
毅然整個人此時鈍感過了頭,他的心臟在冰涼麻木的軀體裡狂熱地跳動,他激動萬分,千言萬語彙在喉間,組不成一句完整的話。
“你沒事?你還好吧?地址……”毅然連連發問,原地轉圈,找能記的東西:“地址你再說一遍……”
“等下我發你手機上。”蕭儘道:“哥,你彆著急,我現在特彆好。”
毅然連連點頭,蕭儘簡單地交代清楚之後就掛斷了電話,他把手機還給醫生小哥,道:“謝謝……”
醫生小哥看他眼睛紅紅地,非常理解道:“家人一定擔心壞了吧。我看你檢查也沒什麼,今天趕緊做完常規回家吧。”
蕭儘深吸一口氣,道:“對……回家。”
他知道毅然肯定很快就會趕過來,就快速跑步做完了所有的項目,然後買了一條毛巾,找了一間洗水房,把自己用濕毛巾擦洗乾淨。
對著鏡子仔細檢了自己毫無受傷痕跡後,蕭儘重新穿上病號服,返回病房。
毅然果然來的飛快,居然已經在病房等著了,他全身破破爛爛,幾乎看不出衣服原本的顏色,被泥土糊了一遍,正捧著蕭儘那個裝著破碎私人物品的盒子發呆。
看到蕭儘進來,毅然一愣,手裡的盒子“啪嗒”一聲落在了床上。
他大步跨過來,眼睛裡蓄滿了熱淚,拉著蕭儘上下查看,蕭儘被毅然這一身泥嚇了一跳,曾經他以為把自己收拾好可以減少毅然的擔心,但是大大低估了毅然的落魄程度。
再見麵蕭儘簡直認不出毅然了,眼前的人瘦得誇張,全身好像是在泥裡浸泡了好多天似的,像是泥塑的一樣。外人看來,好像是毅然才是落難的那一個。
毅然觸摸到了蕭儘溫熱的體溫,終於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蕭儘不顧毅然滿身的泥濘臟汙,趕緊把毅然往懷裡一摟,寬慰道:“哥,讓你擔心了,都是我不好……”
“你、你沒事兒吧!我以為……我以為……”毅然大哭,“我害怕再也見不到你了,謝謝老天,謝謝老天……”
毅然緊緊抱著蕭儘不撒手,就好像一鬆開就會又失去他一樣。
毅然有些骨瘦嶙峋的手緊緊抓著自己,昔日光澤順滑的皮膚乾枯一片。
蕭儘心疼得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才好,他知道毅然肯定是嚇壞了,但是旁邊還有病友在休息和看著,蕭儘摟著毅然拍拍背安慰了一會兒,然後輕聲道:“哥,你的車在哪兒?我陪你去開個房洗洗澡吧。”
毅然一愣,然後倏然臉紅了,他在蕭儘的懷抱裡頓了頓,然後小聲道:“我……我現在渾身臟兮兮的,你、你還不嫌棄?”
蕭儘一愣,半天才反應過來,臉倏地也紅了,無奈道:“哥,你想什麼呢!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臟貓一個,我的意思讓你趕緊洗洗休息一下!”
毅然丟臉至極,紅著臉點點頭掩麵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