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朝,我還不曾與夏九州說什麼,便見他鬼鬼祟祟打量著我,眼神裡頗有些審視。
我抬眼看向他,他卻訕訕一笑,連忙又垂下頭去。
待下了朝,行至空曠之處,夏九州腳步急急向我走來,笑吟吟說:“殿下留步。”
我麵色淡淡看著他。
夏九州閃爍其詞道:“昨日......舟兒回家說了些胡話......他說話不清不楚,殿下今日是否還要召見他?”
我沉了沉臉道:“有話直說。”
夏九州清了清嗓子問道:“殿下心悅我們家舟兒?”
我含起笑道:“舟兒是我趙成嵐情之所鐘。”
夏九州麵色倏變,他一點點擰起眉,眉宇間忽染上一抹戾氣,轉眼又消散,隻溫溫笑道:“殿下若是有空,不如來下官府上坐坐。”
我麵色如常道:“我正有此意。”
夏九州與我一道往外走,待我上馬車的時候,試探性問道:“下官叨擾了?”
我見他嬉皮笑臉,無奈道:“上來吧。”
夏九州坐進馬車裡,嘴裡嘖嘖道:“謔,殿下這馬車實在奢華,與其住下官那破宅子,倒不如住您的馬車裡。”
我不理會他的跳脫,問道:“舟兒這兩年過得好嗎?”
夏九州略正經些,笑道:“下官這幾年忙於查戴震科案,實在凶險,故此把舟兒送去平湖州老家住了兩年,下官也兩年多不曾見他了,他在平湖州當了兩年夫子,教三五孩童啟蒙,日子過得倒也清淨。”
我想起他溫溫諾諾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
夏九州並不遮掩,細細與我說了舟兒這兩年的事情,雖多半也是從書信中得知。夏家有位姓洪的管事,自夏九州父母雙亡後一直照顧他至今,舟兒十歲之後也是由他照顧長大,這幾年有他照顧舟兒,萬事也周全。
馬車逐漸停了下來,夏九州忽然說道:“下官實在沒想到,殿下竟會心係舟兒。”
當年舟兒寫給夏九州的信,我藏起了許多頁,故此夏九州恐也不清楚我與舟兒發生了什麼,這兩年他既然未與舟兒同住,恐更加不清楚其中內情。
我站在夏府門口,仰頭看了眼匾額,夏九州引著我往裡走,笑笑說道:“招待不周,殿下彆見怪。”
夏九州的宅子是座三進的小宅子,過了垂花門便是庭院,東廂房三間給了舟兒,夏九州帶我一間間參觀,屋子雖都是些不值當的東西,但擺置齊全,也算精心布置過。
夏九州留我在寢室裡的小圓桌前坐下,侍從沏了茶來,他拿起茶杯喝了口,幽幽說道:“殿下不問舟兒在何處,想必是知道他出去了。”
我淡笑道:“你是聰明人,他去了學士府。”
夏九州歎氣道:“你若是看上他,他自然逃不過你的手心。”
他說罷抬起頭直視我的眼睛,眼神冷冽道:“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會喜歡你,他喜歡誰不行,偏偏是你!”
我蹙起眉來,陰沉著臉問道:“你是何意?”
夏九州眼梢發紅,嘴唇氣得發抖,哽聲道:“這世上唯有你不配喜歡他!”
他深深喘了口氣,站起身看向窗外庭院,環著手臂道:“殿下明白什麼是落井下石嗎?舟兒駑鈍,兩歲會走路三歲才說話,從小就比彆人木訥,他生來就活在井底,有人往井裡扔了一塊石頭,有了第一塊就會有第二塊,左知言是扔石頭的人,可這些石頭全部出自你的手!”
我倏然白了臉,自不必他說,我早已有了察覺。
夏九州嗤笑道:“這些石頭砸得他遍體鱗傷,我拚命想把他拉上來,我用儘了全部力氣,可即便他離開了井底,也早已麵目全非,他自卑膽怯,凡事戰戰兢兢,他去選伴讀,你賞了他半盒糕點,還沒進門就被左知言砸了粉碎,第二天又被左知言從馬車上推下去,摔破了腦袋,流了一臉的血。”
他轉身走向木架,捧來一個盒子,打開蓋子擺在我麵前。
裡麵竟是兩塊帕子,一青一藍,皆繡著蘭花,淺藍色那塊染著一片粉色的血紅。
我手指顫抖把那塊帕子握在手心,久久回不過神來。
“你給了他這塊帕子擦臉上的血,明明洗不乾淨,他卻偷偷藏了十五年。”夏九州咬牙切齒道,“我想破腦袋也想不通,他為何喜歡你!他竟然喜歡你!”
我終於明白,為何那一日舟兒問我要帕子,他始終記得那一日的事情,他不僅沒有怨我,甚至一直將我擺在心裡。
是我識人不清,才會害了舟兒受苦,才會害他今日這般悲切期艾,若是他在旁人家長大,從小受儘寵愛,是否也會活潑調皮,敢怒敢笑。
我攥緊了那塊手帕,隻覺心口絞痛,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夏九州悶歎道:“他不該喜歡你,你也不配喜歡他,但他性格固執,誰也勸不住,你是皇親貴胄手可通天,若隻是一時興起,還望殿下高抬貴手,趁早斷了他的念想。”
我深深吸了口氣道:“我並非一時興起,過去種種我也難辭其咎,從今往後我絕不會讓他再受委屈,我要讓他安富尊榮,讓他痛快自在。”
夏九州道:“望殿下言出必行。”
我喉頭哽了哽,拿起茶杯喝了口茶。
李叢來報,舟兒已經離開學士府,幾盞茶的工夫就能回來,似是扭到了腳,走路一瘸一拐。
我將帕子疊起來擺回盒子裡,小心放回架子上,然後緩步走到門口去等他。
夏九州忽然又追了上來,賠笑道:“殿下,殿下,方才下官冒失頂撞,還請殿下勿怪。”
夏九州頗有心機,長袖善舞八麵玲瓏,若非他如此,舟兒還不知要多受多少苦。他今日刻意來試我,必然也是為了舟兒著想。
我睨他一眼,看著他嬉皮笑臉的樣子,悶聲道:“大恩不言謝。”
夏九州悻悻笑道:“慚愧。”
我走去大門口,等了半盞茶的工夫,遠遠見馬車過來,車夫搬了轎凳過來,我走上前撩開車簾,卻見他屈著腰正在揉腳腕。
舟兒臉上露出笑容來,又驀然臉紅,“你怎麼在這裡?”
“不是說好今日要見麵,你忘記了?”我牽著他的手,將他扶下馬車,待他站穩了便仰著臉親昵地朝我笑。
我摸了摸他的臉,柔聲問道:“腳還疼嗎?”
他臉上笑容斂去了一些,搖搖頭說:“我們進去吧。”
待進了門,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又笑開了起來,拉著我去了茶廳,笑眯眯地叫我喝茶。
方才還蔫蔫的,一轉眼又高興起來,這小腦袋瓜子裡總有奇思妙想,我也摸不清他的路數。
我握著他的手喝了一盞茶,本想陪他吃頓飯,李叢嘮嘮叨叨一直來稟,我不堪其擾,隻好提前回去。
待出了門,忽然想起公孫侍郎的事情,吩咐李叢道:“叫公孫晚一日再來,還有快去請太醫看看他的腳,回去一趟罷了就扭著腳,那鬼地方真是邪門。”
李叢訕訕笑了笑。
我又道:“這府裡清儉,看看缺什麼送些過來。”
李叢道:“奴才明白。”
近來因為趙念安與沈容的婚事,前朝後宮都鬨翻了天,我也日日跟著心煩,父皇最疼愛安兒,又不喜沈容城府,並不看好這門婚事,是我在背後動了手腳促成了這樁姻緣,父皇近日見了我亦是一臉惱色,這個節骨眼上我去請婚,必然不是好時機。
我進宮去向母後請安,前幾日她剛擬了趙念安的嫁妝單子,被父皇一頓排揎,如今心裡愁苦,更是左右為難,摸不清父皇心意。
我去時她正在看嫁妝單子,擬了幾遍都不甚滿意。
我落座後拿了來看,細看倒也沒什麼疏漏,都是按照頂好的置備。
安兒素來受寵,也嬌蠻,出嫁後失去皇位繼承權,對我全然沒有了威脅,母後必不會拿嫁妝來為難他。
我細細看那嫁妝單子,又想起舟兒,夏九州那兩袖清風的樣子,必然也備不起什麼像樣的嫁妝,按照禮製,太子妃的聘禮是四十萬兩真金白銀,銀子雖然不少,但這銀子既是聘禮,也是嫁妝,我與舟兒的親事總不能太寒酸,四十萬怕還是少了些。
我正出神,母後無奈笑道:“你看這般仔細作甚?倒比你父皇還上心,也不知你父皇是哪裡不滿意,賜婚詔書也壓著遲遲不肯下。”
我放下冊子,捧起茶盞道:“公主出嫁,按禮製是二十萬嫁妝,安兒是皇子,母後該添一倍陪嫁四十萬。”
母後麵色一凜,抿了抿唇道:“曆來皇子出嫁,都要貶為庶民,再減半按十萬兩嫁妝置備。”
“從來沒有受寵皇子出嫁為人赤子的先例,安兒這樁婚事是眾望所歸,隻父皇不願意罷了,即便如此,父皇也不曾惱了安兒,反倒是對兒臣頗有微詞,這種時候兒臣若不替安兒打算,未免也太不念兄弟情義。”我喝了口茶緩緩道,“母後添一倍,按照四十萬兩嫁妝置備,兒臣另外拿十萬兩出來,給他添妝。”
母後倒吸一口氣道:“這般開了先例,日後公主們的嫁妝該如何置備,難不成你一個個去添妝?”
我放下茶盞,輕笑道:“如此也簡單,父皇既然不想將安兒貶為庶民,何不順他心意,再給安兒添個爵位,便是親王也無傷大雅。他若為親王,公主與他難比肩,日後嫁妝少一些也是理所當然的。”
母後氣得哆嗦了一下,目光沉沉道:“親王?他如今才十八歲,又無功績,不過在林戶院領了兩月差事,破了一樁案子罷了!”
我道:“自然是逾矩的,所以父皇說不出口,正等著旁人提薦,這賜婚詔書遲遲不肯下,婚事卻如常操辦,怕也是這個原因。”
母後猶然端坐著,眼眶卻倏地發紅,紅唇顫顫,悲戚道:“你父皇當真是寵他寵的沒邊了,哪裡還有你站的地方,北辰在前朝興風作浪,安兒在後宮一騎絕塵,你如今二十六歲了,婚事卻遲遲定不下來,每每與你父皇說起,他都極不耐煩。”
我心念一動,微微笑了笑,仍是說:“安兒這親王不過是虛名罷了,他出嫁為人赤子,今後沈容若是有了孩子,記在安兒名下,按祖製也無法繼承親王銜,待他百年歸老,這親王頭銜包括那府邸都得收回來,父皇想保安兒一世榮華富貴,無非是多費些銀子罷了,也值得母後這般較真。”
母後苦笑道:“萬貴妃當年選秀入宮,不過是小門小戶出身,母家沒有半點倚仗,不似賢貴妃那般家世顯赫,全憑你父皇偏寵,連根頭發絲都比旁人矜貴,孩子也生在賢貴妃前頭,她聖寵二十年不衰,安兒也慣會哄你父皇,如今你父皇捧著他還不夠,還得全天下人一起來捧。”
我歎氣道:“說來何用,父皇想捧,捧就是了。”
母後抿著嘴,似是憋氣,半晌又說:“你的婚事,母後本也不想提,你既不喜歡親上加親,也總得選一戶門當戶對的,這般年紀還不成婚像什麼話?”
我嘴角露出些笑,目光盈盈道:“兒臣有一人選,如今安兒婚事倉促,等他成了婚,兒臣再與您細說。”
母後笑容溫婉道:“是哪家的小姐?”
我斂起笑,淡淡道:“不是小姐,是赤子。”
母後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平民娶親最喜求娶赤子為正室,赤子不易善妒,又不必拘於後院,持家管賬較為方便,赤子無所出,庶出子女受寵者記在嫡母名下理所當然。皇室娶妻卻恰恰相反,開枝散葉才是最要緊的事情,且赤子多拋頭露麵,母後必然是不喜歡的,父皇後宮嬪妃眾多,無一人是赤子。
母後悶不吭聲了許久,似是也在躊躇,半晌卻道:“本宮想起來了,沛國公家有一嫡子是按著赤子教養長大的,從前見過一次,知書達禮,儀態端正,養得也精細。”
“不是他。”我站起身道,“ 母後操持安兒婚事吧,兒臣先回去了。”
母後打量我幾眼,不再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