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反複出現舟兒離去時的畫麵,他明明回頭衝進了我懷裡,我卻沒有抓住他,任由他消失在我的世界裡。
什麼都沒有了,失去他,我生不如死。
我迷蒙間睜開雙目,眼淚從眼角簌簌而落,仰頭去見正黃色床幔,這是禁錮了我一生的顏色。
哀愁的歎氣聲驀然響起,那聲音裡似乎帶著哽咽,又浸滿了冷漠。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朕不知他要遠嫁,隻是你的手伸得太長了,在這皇城之中,朕可以容你為所欲為,但是你若想將手伸出皇城,哪怕隻是一步,朕也容不下你。”
我捂住眼睛自嘲般大笑,笑得顫抖不止,笑得撕心裂肺。
“我何曾想要這天下,我隻是想要舟兒罷了。”
“放肆!”父皇厲聲道,“嵐兒,你越發沒有規矩了,什麼話都敢說!”
我擦乾淨眼淚,苦笑連連,天家無父子,更何況我從來不是他最疼愛的孩子。
父皇斂起怒氣道:“夏九州正在替朕查一樁大案,朕不能容你去搗亂。”他說罷,頓了頓又說:“此刻追去又有何用,朕已經打聽過了,他們青梅竹馬你情我願,你夾在中間算什麼?”
我冷聲道:“舟兒心裡隻有我,他絕不會嫁給夏九州!”
父皇拔高聲音道:“若是如此,你又何必去追!總之,誰也不許去江南給夏九州添亂!”
我還要說話,父皇大聲喝道:“你私出皇城乃是重罪,又是為了區區赤子,你像什麼話!彆說他如今已經嫁去江南,哪怕他站在麵前,朕也不會容你們成婚!”
他站起身在房間裡徘徊,又砸了一隻甜白釉花瓶,厲聲又罵:“什麼赤子這般禍國殃民!累得朕皇兒冒天下之大不韙!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我從床上爬起來,渾身無力跪了下去,長發散亂從肩頭落下,氣竭道:“父皇,求您不要傷他。”我絕望般閉上眼,哽聲道:“他愚鈍憨傻,不諳世事,彆說江南異鄉,就是在皇城裡,隻靠自己也活得艱難,他從來不曾對兒臣諂媚獻好,是兒臣對他癡迷眷戀,是兒臣對他一廂情願,是兒臣對他牽腸掛肚,求父皇高抬貴手放他一馬。”
父皇喘著怒氣居高臨下望著我,咬牙切齒道:“嵐兒,你真是瘋了!”
我叩俯在地,哽咽又道:“求父皇放他一馬!”
父皇深吸了口氣,平靜說道:“隻要你安分度日,朕可以答應你,派人在暗中保護他,保他一生順遂。”
我失去最後一點力氣,暈厥前迷糊說道:“謝父皇。”
“嵐兒!嵐兒!”
*** ***
我被送回太子府,被罰禁足半年。
我不吃不喝躺了幾日,後院女眷來侍疾,被我砸了茶盞趕了出去。
我度日如年,日日都在等江南傳來的消息,左無涯派了管家去送親,總有回來的一日,舟兒惜我如命,絕不會嫁給夏九州。
他一定不會!
他一定不會!
我明知他怯懦又自卑,竟還容他胡思亂想,我該一早就與他明說,哪怕是嚇壞了他,哪怕是強迫他,也該留他在我身邊。是我錯,是我自以為是。
我悔不當初,日日煎熬痛苦,總是想起這一年裡我與他的點點滴滴。
他像一隻蝴蝶出現在我的生命裡,我想抓住他,又怕傷害他,稍不留神卻讓他遠走他鄉。
明明即將入冬,天氣卻日日陰沉,一連下了整月雨,整個皇城都沉浸在一片陰惻惻的氣氛中。
不知舟兒在哪裡,不知江南天氣如何,他那般憨傻,若是夏九州哄騙他,不知他是否會上當。
我無法想象他們拜天地的模樣,更無法想象從今往後失去他的日子。
我生不如死,夜夜輾轉反側,痛苦不堪。
左知言被我關了十日,第十日我從床上爬起來,命人把他提來見我。
他毫發無損,模樣甚至比我精神,見我頹唐落魄,他吃了一驚,眼神逐漸顯露驚恐。
我走進書房,咬牙看著他,一言不發拿起手邊花瓶砸向他的腦袋,隻見他額上流出汩汩鮮血,遍地落滿花瓶碎片。
我坐進椅子裡,陰沉著臉看著他,說道:“左知言,我分明告訴過你,不許你再打舟兒!”
左知言怔忪不已,慌亂無措道:“我沒有打他,沒有打他,我隻是與他鬨著玩兒罷了。”
我嗤聲冷笑道:“那你告訴我,他嫁去江南,其中有沒有你的手筆!”
左知言嘴唇哆嗦,卻是說:“三弟憨傻,近來認識了許多貴人,父親擔心他衝撞了貴人們,才會將他出嫁,他與夏九州本就是青梅竹馬......”
我抄起手邊茶盞再次砸向他,喘著怒氣道:“分明就是你妒忌作祟!舟兒是我的赤子,天塌下來也有我頂著!”
左知言倏然瞪大了眼,又緊緊皺起眉來,低聲喃喃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喜歡他那種傻子......”
我疲憊合上眼道:“你口舌生非,也管不住自己的手。”
我看向蕭慎道:“割了他的舌頭,把他十根手指切下來,送去邊疆軍營,再也彆讓他回來。”
左知言恍然回過了神,跪在地上磕頭賠罪,瓷片紮入他的額頭與臉頰,他卻似沒有察覺一般反複磕頭求情。
我淡淡道:“把他拖出去,不必知會左府,對外隻說外放。”
蕭慎抱拳道:“下官明白,差事緊急,今夜就上路。”
“照顧好他,彆讓他死在路上。”我站起身不再看左知言崩潰哀求的姿態。
我要他嘗一嘗失去榮寵,孤立無援,受歲月磋磨的苦。
舟兒受過的傷害絕非一朝一夕的痛楚,那是長年累月滲入他骨髓的痛,想安兒與北辰那般嬌蠻,因為他們受儘寵愛,所以肆無忌憚。舟兒的膽怯與懦弱何嘗不是左府對他冷落漠視帶來的結果。
我站在門口,看著那連日來下不停的雨,心中悲戚而絕望。
舟兒定然有回來的一日,父皇既然許我在皇城肆意妄為,待他回來,無論他是否嫁與夏九州為妻,我都必然要把他搶回來。父皇既然不給我留餘地,我又何必為他留顏麵!
左知言不在外放名單上,卻突然被外放,左無涯急得各處奔走,四處打探消息,李叢來報時,我正托腮看雨,聞言徐徐道:“放消息出去,左知言外放邊疆,是我親自下的命令,我要全皇城的人都知道,誰與左府為伍,就是與我為敵。”
李叢承命而去,幾日後左無涯親自來拜見我,因我不肯見他,他托李叢傳了幾句話進來。
李叢麵色難堪說道:“幺兒愚鈍憨傻,從前若有冒失衝撞了太子殿下,還請太子殿下恕罪。”
我眼眶發熱,許久都說不出話來,舟兒這般純良,在他心中卻是這般不堪,哪怕我處置了左知言,他卻以為是被舟兒連累。
李叢問道:“是否要奴才去提點左大人一番。”
“提點他作什麼?”我含淚嗤笑道,“他沒有資格死得明白。”
來年二月,我被罰禁足的第四個月,左府傳來消息,舟兒在山海州與夏九州成婚。
我氣血翻湧吐了口血,太醫手忙腳亂來府上治病,我仰躺在床榻裡,心中竟是一片平靜。
像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什麼都沒有了,沒有色彩,沒有天地萬物,沒有人煙氣息,沒有舟兒,也沒有我。
我恨得咬牙切齒,卻又無法對夏九州恨之入骨,舟兒孤苦無依,又膽小怯懦,除了夏九州還能依靠誰,我對夏九州怨恨、妒忌、憤懣,每每想象他將舟兒擁入懷中的畫麵,我便感覺身體裡有無數戾氣橫衝直撞。
那年除夕,他與舟兒在庭院裡嬉鬨的模樣時常出現在夢中,讓我噩夢連連,夜半驚醒。
我一病不起躺了半個月,父皇出宮來探望我,憤恨無比又說不出半個字來,我見他有苦難言的模樣,心裡當真是痛快極了。
我不會悲天憫人,不會終日沉浸在後悔中,我要把舟兒奪回來。
開春時我恢複了精神,像是從未發生過任何事情一般,終日沉浸在公事之中,父皇對外宣稱,我為辦案才私出皇城,這個節骨眼上,母後自然不會再提成親之事。
我把章如薇叫到麵前,請太醫為她調理身體,我如今未有子嗣,我需要一個孩子來堵住悠悠眾口,我從前與章如薇相處不多,她見了我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僅是她,近來所有人看見我都覺害怕,我重新戴上了那副枷鎖,身體也布滿荊棘,渾身長滿淩厲的刀子。
太醫探出章如薇有身孕那一日,她仿佛如臨大赦一般鬆了一口氣。
我在書房後麵種了一大片薄荷,有風吹過的時候會帶來一陣清亮,舟兒留下的兩盆薄荷擺在了寢殿裡麵,一睜眼就可以看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