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過得一點都不順心,開了年趙北辰要來刑部領差事,母後對此事頗有微詞,趙北辰如今方十四歲,開了年也不過十五,父皇有意要提拔重用他,母後自然是不痛快的,待趙北辰領了差事,也必然要給我找不痛快,他性格跳脫又頑劣,張揚又刻薄,每每看見他都頭疼。
還有那左行舟,簡直可惡,屢屢給我甩臉子,狼心狗肺!
我窩在府裡生了幾日悶氣,左知言來給我拜早年,他近來倒是聽話許多,不再似從前那般托大,對我恭順有禮,辦差也儘心,事情既已至此,我也拿不出話來壓他,倘若他日後能踏實度日,也算我與他相識一場。
看見左知言,我不免又想起他那令人糟心的弟弟。
真真是叫我恨得牙癢癢,想起他柔媚動人的臉,總是心動,想起他梨花帶雨,又心疼無比,想起他頂嘴的樣子,又叫人憤恨,我究竟是哪裡讓他不滿意,非要這般驕矜。
那日從卷宗庫回來氣了一宿沒睡著,晨起叫李叢偷偷幫他把炭火換了,拿我的炭去給他用,若是正大光明送去必然又不肯要。
這脾氣也不知是像了誰,左百川穩重,左知言圓滑,偏他像塊頑固的石頭。
我活活煎熬了幾日,就像被人放在火上烤一般,到了除夕那一日終究是熬不住,趕在入宮赴宴前,命人做了幾個小菜親自去卷宗庫看他。
我擺了幾個人在卷宗司裡,他何時出門何時值守,我自然清楚,知道他除夕不回家過年,總怕他一個人受委屈。
李叢掩著嘴笑了一上午,自不必說,我如今這不值錢的模樣,誰看了都笑話。
我一路惴惴不安,上次不歡而散,也不知他消氣了沒有,若是又這般與我鬨,我真是半點主意都沒有。
我腳步匆匆往庭院寶塔走,行至拱門處,卻突聞一陣清脆笑聲。
我的身體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動不能動,左行舟與夏九州一道坐在廊子上,夏九州不知說了什麼,那小傻子笑得滿麵通紅,我從未見過他笑得這般絢爛動人,今日還穿了一身新衣裳,雪白的段子,衣擺袖口露出一截紅,更襯得他膚色白裡透紅。
夏九州彼此正在剪窗花,他將剪好的窗花遞進左行舟手中,又替他攏了攏衣裳,親熱摸了摸他的腦袋。
他每日穿得老氣橫秋,也不願與人笑,總是溫溫諾諾怯生生的樣子。
原來他有好看的衣裳,也有好看的笑臉。
我忽然覺得心情沉重無比,怪不得我總是哄不好他,他原也不想要我哄。
我垂下眼轉身離去,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心如刀絞又無可奈何的滋味,那是比從前孤獨寂寞更讓人難熬的痛苦。
我茫然困頓,埋頭往前走,突然有侍衛跑來稟道:“殿下,小公子追來了。”
我心裡悶得難受,連忙轉身走去,卻見他攥著手站在我麵前,似是在出神一般眼神木訥。
我逐步走向他,按捺住心中苦楚,笑問道:“發什麼呆?追出來乾什麼?”
他仰頭望著我,小聲說:“我以為看錯了,出來瞧瞧。”
我斂起笑道:“嗯,我碰巧路過,進來看看。”
他應了一聲,卻不再說話。
我垂首望著他,寒風四起,他似是穿得單薄,白嫩的臉頰凍得泛紅,我癡癡望著他看了半晌,又忍不住心中酸澀,淡淡道:“你與夏九州倒是關係要好。”
他點點頭道:“我與他從小一起長大的。”
想起他們方才親熱的模樣,忍不住道:“我聽人說過,隻是沒想到你們這般親密。”
左行舟不吱聲,仍是那般無精打采站著。
我忽然想起夏九州即將外放當官,堵著的悶氣瞬間消失了大半,見他今日打扮的好看,柔聲道:“你今日這身衣裳倒是好看,不似之前那般灰撲撲的。”
左行舟突然眉開眼笑:“是九州哥哥給我買的,我也覺著好看,他還給我做了幾件春衣,費了不少銀子呢。”又撩起衣袖舉給我看,抱怨道:“你看,就是這裡沾了些朱墨,也不知道能不能洗掉。”
我抿住唇死死咬著牙,咬得下顎發疼,一件破衣裳罷了,竟就這般喜歡,我給他做的衣裳卻不屑一顧,簡直荒謬!
左行舟見我發怒,小聲說:“小人囉嗦,殿下不要見怪。”
我瞪他一眼,負氣離去。
*** ***
初五迎財神的日子,按慣例各處都要發賞賜。初五前幾日,李叢來問我,今年各處如何發賞。
我近來沒心情,日日躲在書房裡批折子,把年關裡攢的公務陸陸續續都處理了。聽他問,便隨口答道:“按照去年賞就是了。”
李叢笑笑,湊近了問:“那左公子的怎麼賞?”
我驀地愣了愣,擰起眉道:“他又不是我謀臣,我賞他作甚?”
李叢訕訕道:“奴才問的是左二公子。”
我晃了晃神,沉著臉罵道:“你如今本事了,連我也敢揶揄,左知言的照舊賞,又不是什麼值錢東西。”
李叢摸摸鼻子,笑說:“那小公子?”
我氣極反笑道:“我敢送他東西?他日日穿著夏九州那幾件舊衣裳不知多得意!我送他的衣裳,一日也沒聽說他穿過!”
李叢笑笑說:“穿得舊一些也未必不好,日前奴才聽說卷宗司有位侍郎大人相中了小公子,因著殿下半年前打過他四十大板,近來又罵過他幾回,如今旁人都以為您厭惡他,怕引火燒身才作罷。”
我當真是有苦說不出,我還厭惡他,我巴巴地追著他跑,他都不肯理我。
我把紙鎮拍在桌子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罵道:“對我臉子都擺上天了,這般恃寵而驕,我給他送點炭火,換點茶葉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他這個不肯要,那個不喜歡。”
我罵了幾聲,緩了緩怒氣又問:“他才去了卷宗庫幾個月,怎麼就有人相中他了?”
李叢笑道:“這種事情如何說得清楚,有時候看一麵就喜歡,有時候看三兩年也未必看出花兒來。”
我煩悶不已。
李叢又道:“初五那日,夏九州大人就要動身了,奴才聽說小公子在打聽雜役房,許是想在卷宗司裡找個床鋪住下。”
我陰沉著臉道:“他真是會給我找麻煩,你去給他空間房出來,彆讓他傻乎乎和彆人擠一間房。”
李叢含笑道:“奴才明白。”
我喝了口茶,睨了李叢一眼淡淡道:“你倒是會打聽。”
李叢麵色從容道:“奴才就是覺著,小公子瞧著清儉,在家裡必然也過得不痛快,否則也不會等夏大人離開,就各處找仆役房住,殿下既然心裡有他,也沒必要為了賭氣讓他受委屈。”
我悶歎道:“我與左百川左知言相熟,對左無涯自然也了解幾分,他喜歡會讀書的兒子,那小傻子讀不好書,必然也受冷落。”
思及此,我心裡也不痛快。那小子嬌憨,我見了他無端就喜歡,左無涯卻偏不疼他,實在叫人唏噓。
好不容易熬到初五,打算親口問問他想要什麼賞賜,李叢突然就來說,左行舟被人打了,趙北辰去卷宗庫坐了半日,臨走提著左行舟一起離開,不消兩刻又將人送回來,額頭上起了一個大包。
我連忙叫李叢拿了傷藥,坐上馬車趕去卷宗庫。
我板著臉一路疾行去了塔內,進門卻不見人影,又著急上樓去找,走至四樓才見到人,彼時他正在整理卷宗,手裡拿著毛筆,神色不見異樣,隻額頭上確實起了一個大包,他本就膚白,如今更顯得紅腫。
我跨上台階,走近他,沉著臉道:“趙北辰打你了?”
左行舟怔了怔,連忙又搖頭。
我冷著臉問道:“他們說你被趙北辰提走,不肖兩刻又被侍衛送回來,額頭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左行舟恍然道:“我在路上認錯了人,所以被打了一記,三殿下本是想帶我出去玩兒的。”
我細細打量他半晌,見他語態輕鬆,還含著些淺笑,不像是說謊,隻是路上認錯人挨了打,真真是叫人哭笑不得,我歎氣道:“你真是個呆瓜。”
他問道:“殿下,您要找什麼卷宗,我幫您拿。”
我抿了抿嘴道:“我自己找吧。”
他淡淡應了一聲,轉身又去架子前整理,我垂著眼眸想了一會兒,逐步向他走去,柔聲道:“今日初五,你想要什麼賞?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他轉身望著我,搖首道:“我不缺什麼。”
我當真是無奈至極,我這輩子好不容易喜歡誰,偏碰上一塊硬石頭,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想哄一哄都不知如何下手。
我兀自氣惱了半晌,見他今日穿著舊衣裳,冷笑挑眉道:“怎麼不穿你九州哥哥給你買的新衣裳。”
左行舟看了我一眼,嘀咕道:“弄臟了,想來還是穿深色的衣裳方便。”
夏九州到底是走了,衣裳也弄臟了,我不由得心情好了起來,笑罵道:“你這麼笨手笨腳,活該隻能穿這些醜衣裳。”
左行舟又不理我,隻自管自整理,往不同的卷宗上描朱圈。我隨手拿了一本來看,問道:“你理了許多日了,到底在理什麼?”
“這裡都是未結案的卷宗,我把定凶未結案,與未定凶的分開。”他忽然抬起頭看我,柔柔說道,“以後你來挑案子查會方便許多,等我都整理完,我再慢慢讀那些未定凶的懸案,興許還能幫上些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