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行舟將銀票疊起來小心翼翼收進荷包裡,似是心情好極了,忽然仰頭,朝我露出了甜美可愛的笑容。
我心跳如鼓,抿著唇一語不發彆開臉去。
這臭小子真是有手段,一邊討好著章之橋,一邊又來朝我撒嬌撒癡,簡直可惡。
許是見我板了臉,左行舟緩緩斂起笑容,模樣看起來頗有些拘謹。
我看他一眼道:“怎麼不說話?走快點,要我等你嗎?”
左行舟悶悶不樂跟在我身後,我瞥他幾眼,兀自走進一間酒樓,這間酒樓味道並不如何,隻是碰巧在附近,也不必費腿腳再去彆的地方。
我領著左行舟上了二樓包廂,待我落座,他卻站去一旁,小聲說:“這間酒樓生意一點都不好,殿下還是不要在這裡吃了。”
“這是我的酒樓,隻招待我一人。知言喜歡吃這裡的翡翠豆腐,我買下這間酒樓,讓他隨時可以過來吃,你坐吧,陪我一起吃頓飯。”想起左知言,總是忍不住有些煩躁,麵色也難好看,本想叫左知言吃個啞巴虧,如今卻是我吃了這個啞巴虧,都當我喜歡他,還當我對他求而不得,我有苦難言,總不能四處宣言我被左知言給戲弄了。
且我與左知言到底沒有明說過什麼,原本也有十幾年情誼,如今隻要他不來煩我,我也願意給他一條活路。
我看了眼左行舟,見他神情忽然低落,似是有些不高興,思忖半晌,哄著他道:“這裡有幾道菜隻有宮裡吃得到,你一會兒嘗嘗,若是喜歡以後自己過來,我吩咐他們招待你。”
左行舟搖搖頭道:“不用了,家裡與卷宗司都有飯吃。”
我見他不領情,心裡氣惱無比,方才還好好的,對我笑得那麼可愛,一轉眼又對我冷冰冰,我抿了抿唇,口不擇言道:“我若是罰你,你就誠懇求饒,我若是賞你,你就感恩戴德受著,就是因你笨嘴拙舌不會說話,才活該挨四十個板子!”
左行舟一瞬間紅了眼睛,望向我的眼神委屈至極,我心中懊惱無措,打岔說道:“怎麼不給自己做幾身衣裳?你穿得是什麼玩意,十幾歲的年紀就穿得像個老太爺一樣。”
他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又看了看我的,問道:“殿下,你穿這麼少,不冷嗎?”
“說了你也不懂。”想起他問我衣裳在哪裡買,我便知道與他說不明白。
我不出聲,他也不開口,兩人乾坐著,待菜上齊便開始吃飯。
我日前打了他四十板,他見了我雖戰戰兢兢,卻也不曾恨我怨我,方才還在背後誇我玉樹臨風,甚至還對我撒嬌,可一轉眼卻又與我生疏,似是討厭我至極,半點不對我親近。我思來想去不明白,見桌麵上那道沒人碰過的翡翠豆腐,整桌菜他全部吃過,隻這道一口未碰,我豁然明白過來,他是惱了知言,順道也惱了我。
我心中不確定,見他停了筷子,問道:“怎麼不吃了?”
左行舟隨口道:“我吃完了。”
我心念一動,突然想試一試他,便道:“光吃飯不吃菜!你雖是知言弟弟,卻與他一點都不像,他吃飯斯文,素菜吃得多,米飯與葷腥卻少進。”
這小子果然變了麵色,一瞬間就惱了,埋著腦袋再不肯與我說半個字,兀自生了會悶氣,突然瞟了眼窗外,眼神一亮,揚起燦爛笑容朝著樓下大喊道:“太尉大人!太尉大人!”
我麵色鐵青,怒罵道:“你陪我吃飯,喊他乾什麼?”
左行舟倏地斂起笑容,怯頭怯腦道:“我、我喊喊,他沒聽見。”
“坐下吃飯!”我瞪了他一眼,叫人給他添了半碗飯,逼著他再吃一點。
這小傻子就是個蠢貨,光長了一張漂亮的臉,腦袋裡麵空空如也!
當朝太子坐在他麵前,他不來捧,反倒對章之橋伏低做小,簡直匪夷所思!
吃過飯我便放他離開,見他鬆了口氣歡騰而去的模樣,心裡真是一百個不痛快。
臨近年關,雖是閒下來了,卻更是心煩得厲害,李叢如今也老了,沒有半點眼力見,明知我惱了左行舟,還來與我說衣裳做好了,要不要給人送去。
左右也無事,便叫他把衣裳拿來看看。
我坐在偏閣的貴妃榻裡,懶洋洋吃著茶,等侍女捧衣裳過來。
李叢喜笑盈盈,把衣裳一件件舉給我看,時間緊迫來不及做許多,隻做了十件冬衣,隻一兩件是喜氣的豔色,其他都是不打眼的淺色。
我興致缺缺看著,抿了抿唇道:“我賞他做什麼?他不過順手幫我多找了幾份卷宗,本也是他該做的,也未必幫上了什麼忙。”
李叢笑笑說:“奴才看您近來心情好了許多,還當是他給殿下逗了樂子。”
我喝了口茶,躺回榻子裡。
李叢佯裝懊惱,拍了拍臉道:“奴才不長眼,會錯了意,還當殿下想添新人,該打該打。”
“你胡說什麼?”我沉下臉道,“三品學士的庶子哪裡與我般配?”
我坐起身又道:“脾氣也壞得很,又彆扭又可氣,我看見他就煩。”
李叢遣人把衣裳收起來,待人走光了才說:“那孩子看起來年歲還小,許是不經人事,也不懂什麼人情世故,殿下若是實在看他不喜,也彆往心裡去,日後再不去卷宗庫就是了。”
我不置可否應了一聲。
李叢走去撥了撥炭火,又攏了攏屏風,隨口道:“那卷宗庫也不知燒的什麼炭火,陰惻惻的,這寒冬臘月的,夜裡宿在裡麵,他父母倒是不心疼。”
我心裡不踏實,胸口也堵得難受,又想起他對我甜甜笑的樣子,如坐針氈般立了起來,神情不自然道:“那些衣裳既然做了,不給他也是浪費,他雖不知好歹,我卻未必要心思狹隘。”
李叢笑說:“那奴才去傳侍女回來。”
我點了點他,罵道:“我看你才是人精!”
李叢訕訕笑了一聲。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又道:“叫侍女去作甚,叫嬤嬤去。”
我如今真是著了魔了,日日對那小傻子牽腸掛肚,也不過見了他幾回,更不曾與他親近,偏就是對他念念不忘,李叢還說什麼納他為妾,我願意他也未必肯,左知言對我虛情假意,他連虛情假意都不肯,眼裡哪裡有我。
馬車到了卷宗司,李叢先去打點,清走了無關人等,免得人多嘴雜多生閒話。
我腳步匆匆往卷宗庫去,如今已是夜深,也不知那傻子在做什麼。
我跨進門,卻見他趴在桌子上,將糖栗子一顆顆排開,似是無聊極了,正拿手指頭點著糖栗子玩兒。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仰頭看向我,猛然站起身,繞過桌子走到我麵前,跪下就要行大禮。
我連忙將他撈起來,目光盈盈望著他笑:“不必每次見了我都行大禮。”
他眼神木訥望著我,看上去傻乎乎的,極是可愛。
我心神蕩了蕩,笑說:“我叫人給你做了幾身衣裳,你試試看。”
他驚慌搖頭道:“不用了,我有衣裳穿。”
我瞪他一眼道:“忘記我那日怎麼同你說的?”
未等他回答,有嬤嬤去關門,其餘人伸手扒他的衣裳,他似是懵住了,眼神裡充滿了不知所措。
他身上粗製濫造的棉衣被剝下來,我微微撇過臉,不去看他衣衫淩亂的模樣,待嬤嬤給他套上新衣,喚了我一聲,我才緩緩轉過頭去。
藕荷色的束腰長袍,用銀線繡了蓮葉紋,近看似蓮葉,遠看卻似波光,淺蔥色的細腰帶勾勒出他盈盈一握的腰身,他原本就模樣貌美,如今這般更是楚楚動人,眼瞼微微打顫,目光含羞帶怯望著我。
我幾乎看癡了過去,無意識向他走去,放柔了聲音道:“你穿這件衣裳多好看。”
他忽然紅了臉,又怯生生眼眸潤潤看著我,模樣說不出的羞赧。
我心神不定,見他穿著大小正好,無意識說道:“我叫他們按照知言的身段改小一輪廓,竟是正好。”又對嬤嬤道:“再給他試彆的。”
左行舟驀然斂起笑,板著臉慢吞吞說:“無功不受祿,我還是不要了。”
方才還好好的,一轉眼又發脾氣,我自然心裡也不痛快,冷下臉道:“又給我擺臉子?”
他似是見了我害怕,又與我生疏起來,小聲說道:“小人不敢。”
我打發人出去,他連忙又說:“謝謝殿下,衣裳很好看。”
我斂了些怒氣,走近他問道:“為什麼不喜歡?”
他攥著手,垂著眼睛說:“我尋常都在家裡,或是在卷宗庫,這麼好的衣裳給我穿糟蹋了。”
“蠢東西,這是什麼好衣裳?你若是覺得不好意思,再幫我找幾件案子來破,你喜歡什麼好東西我都賞給你。”我緩緩在四方桌前坐下,垂眼道,“你既不想試就算了,過來陪我說說話,我難得來一趟,總不能一盞茶都喝不上。”
他垂頭喪氣去倒茶,然後悶不吭聲站在我身旁。
我看了他幾眼,握住他的手腕拉著他在椅子上坐下,說道:“剝幾顆栗子給我嘗嘗。”
他依舊心情抑鬱,悶悶剝著栗子,一副拒我於千裡之外的模樣。
我心裡惱怒,拔腿就想走,卻見他不高興,又忍不住想哄哄他。實在無話可說,問道:“你每日待在這裡,不無聊嗎?”
左行舟仍是不肯理我,悶悶搖了搖頭。
我當真是無奈至極,曾幾何時要我去哄人,左知言這般討好我,雖耍手段,卻從不敢當麵甩我臉子。
我忍著怒氣道:“我叫你陪我說說話。”
左行舟慢吞吞放下栗子,看了我一會兒,問道:“殿下,你為何經常待在刑部,當太子要會查案嗎?”
我氣惱道:“叫你陪我說話,不是叫你陪我說公務。”
左行舟嘀咕說:“那我跟你也沒什麼好說的呀。”
我當真是被他氣笑了,方才來時還好好的,一轉眼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我忽然想起方才提了左知言,我原也不是故意的,隻是不曾想過他們兄弟之間竟不睦至這般地步。
這小子比我這主子還難伺候,與他說話還得掂量著,半點不能說錯,說錯一字半句就與你生氣。
我眼巴巴地來討好他,他不僅不把我當回事,還要我來伏低做小哄著他。
我心情不悅,見他不喜聽,越發要問,想了半晌,實在無話可問,隨口問道:“知言和他小姨娘相處得好嗎?”
左行舟板著臉道:“我如今晚上辦差,白天睡覺,我也不知道他與小姨娘好不好,畢竟男女有彆,我也不常見到他小姨娘。”
我冷下臉道:“知言偶爾提起你,都說你嫉妒怨恨他,如今看來你確實與他關係不睦,我每每說到他,你都會動氣。”
左行舟吃板栗的動作一滯,他緩緩放下板栗,眼眶倏地發紅,眼淚劈裡啪啦往下掉。
我見他落淚,頓時手足無措,恨不得把我這根舌頭咬下來,他吸了吸鼻子,許是也覺得不好意思,彆過身去自己把眼淚擦乾淨。
我懊惱萬分,湊上前哄著他道:“彆哭了,兄弟不睦也是常有的事情,未必是誰的錯,我與幾位皇弟也並不親近,你若是不喜歡我提他,我以後不提他就是了。你脾氣倔,不懂曲意逢迎,他說的話我也未必信。”
本是想哄他幾句,卻不想他又惱了起來,說道:“你現在這麼說罷了,之前還為他不分青紅皂白打了我四十大板,把我打得皮開肉綻在床上躺了三四個月。”
我怔了怔,被他說得啞口無言,這件事情我說不清楚,當日我也並非為了左知言打他,不過是隨意尋了個借口罷了。
隻是無論如何,他今日實在過於驕矜,與我又吵又鬨,我耐著性子哄了他幾回都哄不好,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情,饒是我再喜歡他,這樣的性子我也不願收做赤子。
“你現在會頂嘴,當日為什麼不解釋?”我冷冷道,“你當我是什麼人?左知言我再怎麼寵他,他都不敢給我甩臉子!你活該挨這四十大板!”
我不等他說話,站起身便走,他一邊扒衣服一邊追上來,我轉頭怒瞪他一眼,冷聲道:“身上的留著吧,其他我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