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如薇過府月餘,我甚少見她笑,許是教養嬤嬤與她說了什麼,她總是端著儀態,言行舉止十分規矩。
她從前與我不曾見過,卻對我甚是了解,知道我喝什麼茶,茶喝幾分熱,穿什麼衣裳,點什麼熏香。娶了她,仿佛麵子上娶了章之橋,裡子娶了位近身侍女。
隻偶然一次,當我離去時,瞥見她豁然鬆了口氣的模樣,讓我仿佛覺得她有了些自己的樣子。
我獨自住在正殿,偶爾去後院也從不過夜,那些脂粉香氣總讓我有些反胃。我從前也有愧疚的時候,想起許久不去後院,偶然問了次李叢,他羞於啟齒,吞吞吐吐,大致意思卻是,我不去後院,她們自得其樂甚是開心。
章如薇是太尉嫡妹,我自然不想冷待她,與她相處幾次之後,實在是提不起興趣,冷落她在後院,卻不想她反而過得快活。
我鬆了口氣的同時,也不免覺得有些悲苦,我是什麼吃人的老虎,人人見了我都是這副避之不及的模樣。好不容易左知言會與我撒嬌賣癡,卻是虛與委蛇想來拿捏我。
近來也不知怎麼了,時常心氣不順,許是這日複一日的孤寡令我生悶,又許是母後反複絮叨太子妃的人選令我厭煩。
我下了朝被她叫去殿內,聽她反複訴說那些我聽膩味了的東西。
母後溫溫笑道:“本宮還是覺得護國公家的好,雖說鎮國公才是你親外祖,但是他到底年邁了,你舅舅性情不堪,撐不起事來,還得靠你表舅,嵐兒,你覺得如何?”
我悶悶聽著,說道:“碧兒的身體,已經這般了,還嫁給我做什麼?”
母後噗嗤一笑道:“你又不是為了娶她,不過是為了與你表舅親上加親罷了。”
我陰沉著臉抬起頭,問道:“她自己願意嗎?”
母後啞然失笑道:“她當然願意,能嫁給你,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她說罷幽幽歎了一聲道:“隻是你父皇似是不滿意,遲遲不肯鬆口。”
我望著她臉上笑容,忽然覺得陌生極了,忍不住問道:“母後,您問過我喜歡她嗎?”
母後笑道:“母後不是一直在問你的意思嗎?”
我抿著唇望著她的眼睛,直至她眼底的笑意漸漸褪去,她斂起唇角的笑容,極其認真說道:“嵐兒,你近來是怎麼了?娶妻求淑,談什麼喜歡?”
我抿了抿唇,又問:“那她喜歡我嗎?”
母後似是開始不耐煩,冷下臉道:“嵐兒,你是一朝太子,肩上扛著的是天下人的命運,你有什麼資格談喜歡?”
我苦笑著點了點頭,站起身道:“兒臣告退。”
母後動了氣,於我身後冷冷道:“嵐兒,不要露出你軟弱的一麵。”
我回首瞥了她一眼,徑直離去。
我回到太子府,窩在書房裡生悶氣,本想抽個半日躲躲懶,一下午卻有許多人來找我議事,我實在心煩,打發走了督罪司司史,趁著空離府出門。
等出了府,卻實在無處可去,偌大皇城竟沒有一處能讓我安靜待著。
我忽然想起卷宗庫那傻子,總想再去試試他的本事,當即就叫李叢馬車掉頭去卷宗庫。
到達卷宗庫時已然夜黑,左行舟趴在桌子上似是在發愣,無聊地撥著自己的手指頭玩,嘴裡還嚼著一顆蜜餞,見了我來倏地站起來,似是害怕極了,又露出那楚楚可憐媚態天成的模樣。
我看得來氣,見他跪下也不叫起,親自上樓拿了兩冊卷宗下來,隨手遞給他一冊。
他慢吞吞站起來,抱著卷宗坐去一旁,像上回那般逐字逐句默讀。
我坐在椅子裡,托腮望著他,他明媚的五官映著幽幽燭火,晦暗看不真切,每每見他,總覺得心潮翻湧,原世人好色,我也不例外,那羞羞答答的模樣時不時勾動我的心弦,我從來不知,這皇城裡竟還有人可以貌美如斯,既有純情,又有媚態,兩者相融又顯露出另一種氣質。
他許是見我害怕,總也不看我,偶然對上視線也是驚慌失措。
我想與他說說話,卻不知說什麼才好,隨口卻道:“知言近來如何?”
左行舟緩緩轉過頭來,用茫然的眼神望著我,怯生生道:“小人近來不曾見過他。”
我見他又是那副怯弱的模樣,氣悶道:“你看完了嗎?”
左行舟小聲說:“馬上看完了。”
我淡淡道:“嗯,看完就寫。”
他忽然睜大了眼,遲疑道:“全部寫完嗎?”
我不明所以,蹙眉問道:“你何意?”
左行舟顫巍巍道:“若是殿下不著急不如先回去,小人寫完了明日送去太子府給您過目。”
我難以置信道:“你趕本王走?”
左行舟忙不迭搖頭:“隻是倉促寫完字也不好看,這麼厚一本要寫好久呢,天色不早了,屋子裡冷,小人怕殿下受寒。”
我氣惱無比,當真是個傻子,還真當我是來看他那幾個破字!我惱羞成怒罵道:“誰要看你那破字!彆寫了,滾過來!”
他似是被我嚇到了,眼眶倏地發紅,又慢吞吞走近我,甕聲甕氣求饒道:“小人知道錯了,殿下不要生氣了,不要打小人板子。”
我聞到他身上那股清爽的皂角香氣,他似是害怕極了,眼眶忍不住濕潤,嘴唇微微泛著哆嗦。
我悶歎了一聲道:“不必寫了,你把卷宗背給本王聽,背錯一個字打一板子。”
他更是害怕,揉了揉眼睛,結結巴巴開始背,一連竟背了小半個時辰,突然就噤了聲,沉悶半晌帶著哭腔問道:“後麵還有幾個字呀?”
我看了眼身旁侍衛,那侍衛數了數道:“還有三百七十二個字。”
我幽幽看著他問道:“如何,你是繼續背,還是打板子?”
左行舟揉了揉鼻子,小心翼翼問道:“能不能分開每日打一個板子?”
我見他傻氣又可愛,忍不住想逗逗他,故意擺出冷臉說道:“你說呢?”
左行舟愣了愣,似是泄了氣一般,認命跪在地上,俯下腦袋道:“小人領罰。”
我忽然覺得沒趣極了,世上之人皆是如此,或是對我奉承,或是對我順服,總無人能與我真心說笑。母後讓我不許露出軟弱,我安富尊榮,也該承受常人不能受的孤獨。
眼前這小子裝瘋賣傻,故作憨傻來討好,討不得好便順從認命,到底是左家養出來的孩子,和左知言一脈相承!
我打發了人都出去,聲音嘶啞道:“知言納了姨娘。是你攛掇左無涯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納了姨娘,你恨本王打了你四十板子,所以存心要與本王作對,隻要你還活著一日,本王如鯁在喉。”
左行舟目光怔怔望著我,眼底溢滿了水汽,嘴裡卻半字不吐。
我沉聲問道:“你為何不說話?”
他擦了擦眼淚,忽然哽咽道:“殿下,小人能不能寫封遺言再死?”
我驀地一驚,這小子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說他是真傻,他又極其聰明,有過目不忘之能,說他是假傻,有時候總出其不意說些沒頭沒腦的話。
我擰了擰眉心道:“寫吧。”
左行舟腳步發顫走去寫字,他死死咬著嘴唇,時不時吸一吸鼻子。
他寫罷走到我麵前,扭扭捏捏道:“小人今次當差半月,應該有五十兩月俸,若是能領,就一並贈與好友夏九州。”
我拿過他手中宣紙,隻寫:存銀五十兩,藏於床底漆木盒內,贈與夏九州。
我氣惱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本王要殺你,不是在與你說笑!”
“我知道啊。”他揉了揉眼睛,稍許平靜了些說道,“太子殿下喜歡我二哥,必然不會遷怒於我家中父兄,既然如此,我都要死了,我怕你作甚,初見你,你就罵我是傻子,還讓我學狗叫,上回又打了我四十大板,臨死還要我對你低聲下氣,我心裡不願意。”
我被他給氣笑了,方才死氣沉沉,如今倒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我站起身罵道:“本王何時讓你學狗叫?你這臭小子成日裡裝瘋賣傻,嘴裡沒有一句真話,怪不得知言說你喜歡搬弄是非,半點不曾說錯你。”
他縮了縮脖子,退後兩步,怯怯又說:“你喜歡他,他自然什麼都是好的,你們的事情與我何乾,都來拿我出氣,自己猶猶豫豫不早些來提親,等他納了姨娘才來裝深情,就會欺負我!還說我傻子,你才是傻子!哪有你這樣喜歡人的。”
我確實不曾喜歡左知言,可即便不喜歡,我也對他無比寬容,無比親近,這十幾年裡,我自問不曾虧待過他半分,甚至將他捧上了天,我當他朋友,他又當我是什麼東西,牟足了心機想從我身上撈好處,何止是他,這天下人又有誰真心喜歡我。為了高官厚祿,為了幾兩財帛,甚至可以裝出對我用情至深的模樣。
我驚覺自己流出了眼淚,背過身去抬手拭了拭眼角。
左行舟呐呐道:“我、我沒有看見。”
我平複了情緒緩緩看向左行舟,這小子一昧討好章之橋,對我卻不屑一顧,竟然敢如此頂撞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我不能輕易與章之橋生嫌隙,章之橋擺明說他是愛將,我竟拿這傻子也無可奈何。
我咬牙道:“但願太尉能夠護你一生。”
我瞪他一眼,轉身離開卷宗庫。
回到太子府已是深夜,我一路惱恨至極,恨不得想一口咬死那左行舟,待回了府才忽然反應過來,方才他與我頂嘴,嘰裡咕嚕說了一大堆,許多話都沒頭沒腦叫我聽不明白,隻是他情緒激動,我也被他激起了火,無端端就鬨了一場。
竟還說什麼,我喜歡左知言,必然不會為難他父兄,簡直自以為是,叫人笑話!
還說我不會喜歡人,這天底下有什麼人值得我喜歡?
我火氣難消,一連喝了幾盞茶,李叢在旁討好地笑笑,不斷叫我消氣。
我惱羞成怒道:“你說那小子,平白要來惹我生氣,還攛掇左無涯給左知言納姨娘,也不知這左家一家幾口在背後怎麼謀劃我!他活該挨那四十板子!”
我悶歎了幾聲,又問:“你說他是真傻,還是裝瘋賣傻?”
李叢笑笑說:“奴才覺得,真傻假傻有什麼所謂,還得看殿下喜不喜歡。”
我平心靜氣了一會兒,團著袖子道:“左知言心術不正,總想走捷徑,拋開這點不談,他也算可造之材,他如今既然已納了姨娘,隻要他從今往後安分辦差,我也可不計前嫌,至於左行舟......左行舟......”
我氣惱道:“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管他是真瘋還是賣傻,左右他是章之橋的人,與我無關!”
李叢笑道:“殿下不早了,安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