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船後有馬車來接,夏九州估算著日子,派了車夫來日日候著,我們坐馬車進了城,卻沒有往城東去,我坐在車裡撩著簾子往外看,車水馬龍與當年一般,甚至愈加繁華,人頭攢動接踵而來。
我緩緩放下簾子,心慌不安攥緊了手。
洪叔拍了拍我的手,安慰我道:“沒事的,彆怕,萬事有少爺頂著。”
我惴惴不安道:“父親不曾把我過繼,我自作主張改了姓,不知他會不會動怒。”
洪叔輕輕歎了口氣,馬車徐徐停了下來,車夫撩起簾子,請我們下車。
我抱著包袱下了馬車,仰頭望著麵前一座質樸老宅,問道:“這是誰家?”
那座宅子似是有些年頭了,牆體斑駁充滿了歲月的痕跡,也不曾好好維護,簷頭缺了幾塊瓦,我站在那煙灰紅似的大門前出神,突然嬤嬤伸手來拿我手中包袱,我回過神來,拽住了緊張說道:“嬤嬤,我自己拿。”
嬤嬤含笑盈盈道:“小少爺,讓老奴來拿吧。”
洪叔上前一步,擺擺手道:“讓他自己拿吧。”
我忙不迭點頭,躲去洪叔身後,又問:“咱們是來誰家借住?”
洪叔叫我抬頭看看,我仰頭看去匾額上寫著夏宅。
我吃了一驚,眼紅道:“九州哥哥置宅子了?”
一位高瘦的年邁管事走上前,做出請的姿勢,說:“小少爺進去吧。”
我緩緩跨入門檻,先見影壁,轉身行一段又見垂花門,偌大的庭院出現在麵前,迎麵是正房,東西各有廂房,再往裡穿過一小段長廊,又見一個小庭院,後又見一排廂房。儼然就是一個三進的宅子,雖陳舊些,但布置一應俱全。
管事迎我進東廂房,書房、臥室、茶廳共三間,書房裡已經裝點過,擺置好了文房四寶,另有夏九州筆墨幾幅懸於牆頭,房內一側擺了一張貴妃榻,榻前擺小幾一張。臥室一側擺床榻,近處是妝奩,又擺一張小圓桌,幾道櫃子,另一側擺屏風,屏風後置浴桶,除家具外房內裝點了許多瓷器,花裡胡哨看不明白,卻都好看極了。茶廳擺八仙桌一張,太師椅兩把,茶具一套,又有其他零碎的擺件,管事說,若我以後有朋友來做客,可在這裡喝茶宴客。
管事又與我說,兩位嬤嬤照顧我衣食起居,另有一名侍從任我差遣,又獨為我備了一輛馬車。
我心慌不已時,夏九州聞訊匆匆回來,身上還穿著三品官服,他笑顏如花,精神奕奕,連眉目間都洋溢著飛舞的笑意。
我拔腿朝他撲去,他扶住我,問道:“路上平安嗎?”
我點點頭,焦急說道:“這麼大的宅子,你哪來這麼多銀子,我一個人怎麼住三間屋子?”
夏九州哈哈大笑:“這才哪兒到哪兒?我從前和父母住四進的宅子,比這裡還大了許多。”
他領著我們,又去看洪叔的屋子,洪叔住在後罩房,有四間屋子,兩間暫空置著,一間做臥室,一間做茶廳,也都精心裝點過。
洪叔滿含熱淚,小心撫摸著太師椅的棱角。
我心中不安,拖著他去角落,小聲說道:“這宅子這麼大,還有這麼多奴仆,你一個月俸銀才多少,這般鋪張怎麼行。”
夏九州扶住我的肩膀,驀地紅了眼道:“我可以與你們共患難,就可以和你們共富貴,這宅子和奴仆都是聖上賞的,我俸祿雖不多,但好好辦差,年節裡也有打賞,以後攢些銀子,買個莊子置幾畝地,好日子還在後頭,彆擔心。”
我苦著臉道:“我也沒和你共患難,一直都是你照顧我。”
夏九州笑而不語,拍拍我的肩膀道:“那好,如今我照顧你,倘若有一日你發達,彆忘記提攜大哥。”
我啞然失笑點了點頭。輪到我發達,還不知是不是下輩子呢。
我又回到東廂房,翻來覆去看那三間房,我從前隻有一間房,擺一張床榻、一張書桌、一張圓桌罷了,我難以置信,不斷跑進跑出。
夏九州換下官服出來,見我出神,拖著我去西廂房吃飯。
夏九州撩了撩袖子,拿起筷子道:“今日倉促,簡單吃一點,明日帶你去酒樓好好吃一頓。”
我摸著筷子,有些遲疑道:“我是不是應該先回家見見父親,他還不知道我回來了呢。”
夏九州動作一頓,慢條斯理往我碗裡夾了塊魚,淡淡道:“小心魚刺。”
我見他憂鬱,小心翼翼問道:“怎麼了?父親是不是哪裡不好?他是不是知道我改姓,不高興了?”
夏九州擺下筷子,搓了搓手,舔著嘴唇,垂眼想了許久,方為難說:“你以後不必再回學士府。”
我怔怔望著他。
夏九州看著我道:“百川考完科舉,得知你遠嫁,和老師大吵了一架,放榜後他自請外放做官,已經去了一年多,我日前去看老師,他得知你改姓,也得知你燒了籍契,他沒有動氣,親自去祠堂將你過繼給了我父母。”
夏九州遲疑著又說:“老師說,這場鬨劇,皆因你而起,他縱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如今也該互不相欠了,父子一場,隻望還彼此清淨。”
“為什麼?為什麼?”我困惑不已,哽然問道,“就因為我讀書讀不好嗎?我已經離開了兩年多,旁人難道還忌諱那四十大板嗎?”
夏九州像是要掀開最後一塊遮羞布一般,紅著眼睛道:“舟兒,你聽我說,不是你的錯,老師培養出狀元榜眼,合該青雲直上,如今百川與他決裂,左知言外放,他在朝堂之上不浮反沉,他找不到人責怪,他隻能怪你。”
我的指尖禁不住顫抖起來,筷子落了地,恍惚問道:“這是什麼道理?”
夏九州含著淚苦笑道:“這不是道理,這是人性,有些人終究無法與你同路,讀書人也是凡夫俗子,誰奮苦讀書不是為奔前程。”
我的眼裡簌簌地往下流,終忍不住嗚咽出聲。
夏九州擁住我,輕輕拍我的背,哽咽道:“他不要你,我要你,無論我上青雲還是下深海,我絕不會拋棄你。”
我行屍走肉一般吃完飯,慢吞吞回到房間,躺在床榻上一動不動。
這人生真是太苦了。總有我無法理解,也無可奈何的事情。
翌日清晨,我起床送夏九州出門,我站在門口吞吞吐吐看著他,他趕著要走,我見他著急,心慌問道:“大哥還是喜歡我的,對嗎?”
夏九州突然笑起來,點點頭上了馬車。
我心裡霍然鬆了口氣,等他走後,我也磨磨蹭蹭獨自出了門,我想去偷偷看看父親,不想讓夏九州知道,以免他又操心。
城南走到城東或是翰林府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隻是我沒什麼要緊事情做,慢慢走走也無妨。即便去了,也未必就能見到父親身影,不過是碰碰運氣罷了。
如今方是四月初,恰是春暖花開最舒服的時節,南城這一片沒有東西城熱鬨,府邸宅子卻多,聽說宰相府就在這條街上,我隨處亂走,恰見到了那座府邸,似是要辦親事,各處人頭攢動,紅燈籠懸成一排,上麵貼著小小的喜字。
我站在牆角下看了一會兒,若是那一日我沒有去寫喜字,是不是家裡還像從前一般,這一切全部不會發生。
因為那四十板子,我與太子結識,我心甘情願並不後悔,可如今我卻總會想,這一切皆是因我心中私欲,那如雲煙般的感情卻牽扯出一大堆後續,或許這個世界上本不該存在我,若是沒有我,大哥不會與父親決裂,二哥也能順利求娶院史之女,父親不會顏麵儘失,九州哥哥也不會這般辛苦。
我盯著那喜字看得久了,突然有人拍我肩膀,我恍然回過神,卻見熟悉的笑臉。
公孫侍郎笑嗬嗬道:“好久不見你,還當是認錯了。”
我連忙作揖,緩緩說道:“我去了江南兩年,昨日剛回來。”
公孫侍郎與我說笑了幾句,突然又道:“相府要辦喜事,這婚事倉促,人手實在不夠,你若是願意,不如領份差事,來幫我寫幾個字,跑跑腿。”
我頗有些激動,半晌又遲疑,呐呐道:“我之前在典司院闖了禍,如今再來辦差,相府主人家不知會不會介意。”
公孫侍郎哈哈一笑道:“這你放心,駙馬爺與我相熟,他性格豁達,不是這種小氣之人,況且你不過打打雜罷了,誰人也不認識你。”
公孫侍郎領著我往前走,卻不進相府大門,徑直向前略走一陣,穿過街,又見另一棟巍峨莊嚴的府邸,我仰頭望去,匾額上寫安親王府。
公孫侍郎見我眼神疑惑,倏地一笑道:“你剛回來,許是不知道吧,駙馬爺娶的是聖上次子,日前剛封了親王。”
我驚詫道:“皇子也會當赤子嗎?”
公孫侍郎搖頭歎氣道:“你真是半點沒長進,主子們的事情切莫刨根問底。”他叫管事來帶我去領腰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