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腰牌是內務府的人,橙色腰牌是典司院的人,藍色腰牌是外頭請的雜役,其他五花八門各種腰牌是王府與相府裡的人。
我領了塊藍色腰牌,每日有二百文錢,喜宴結束後來還腰牌時另有賞銀。
管事帶我領了腰牌,叮囑了些細碎事情後,又帶著我去了一處書堂,靠近西角門,原本是書堂,不過如今還未啟用,隔出了一塊留給我們寫喜字。
管事領著我往裡走,我豁然看見錢譽的身影,我曾與他一道辦差了幾個月,後來一起去太尉府寫喜字,自我被打了四十板趕走後,就與他未再見麵。
錢譽見了我亦是一愣,臉上露出古怪的表情,管事將我交給他,由他來安排差事。
我臉上揚起笑,還未說話,卻見錢譽擰起眉問道:“誰叫你來的?”
我怔忪了片刻,低聲道:“我方才在外頭遇見公孫侍郎,他請我來寫字的。”
錢譽撓撓頭,似是有些不耐,暗自嘀咕道:“真是搞不懂他。”
我不明所以,有些緊張看著他。
錢譽又看看我,抿了抿嘴,指向角落的位置,淡淡道:“你就坐那寫喜字,沒事不要亂走。”
我跨出兩步,見他落座,遲疑半晌又折回去,問道:“錢譽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行舟啊。”
錢譽坐在椅子裡,抬頭看著我,微微沉著臉道:“我當然知道你是誰。”
我張了張嘴,卻難以啟齒,問不出口來。
錢譽許是見我愁眉苦臉,歎了口氣道:“我對你沒有成見,你雖然木訥了些,其他也沒什麼,隻是你從前就因為寫喜字挨過斥責,公孫大人竟還請你,也不怕犯了忌諱。”
我慢吞吞走至角落,拿著毛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錢譽看了我一眼,拿了一摞紅紙擺在我案頭,淡淡道:“這是用來包喜餅喜果的紅紙,都是發給百姓的,不必較真字體,你看著寫吧,隻是稍微寫快一點,每日寫夠一萬張,寫完才能回家。”
“一萬張?”我結結巴巴道,“我出門時不曾同家裡說,我來這裡領差事他們還不知道。”
錢譽‘嘖’了一聲道:“真是麻煩,你撥空回去同他們說一聲再過來,或是叫人捎句話,有什麼大不了的,趕緊寫吧。”
我應了一聲,撚了一張紅紙開始寫字。
從前我與錢譽雖不是交情至深,卻也算親近持禮,今日他對我卻完全變了個模樣,我突然有些後悔領這份差事了,我總想找些事情來做,一直以來我都依靠著旁人生活,一步步活成了彆人的拖累。
我反複寫著喜字,腦海裡思緒萬千,從前在典司院領差事,偶爾覺得疲累,卻也快活,那是我第一份差事,我終於離開學士府開始了新的人生,每一日都充滿了新奇,後來去了卷宗庫,雖隻有一年,卻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日,我時常能見到喜歡的人,也交到了朋友,偶爾還會被誇讚幾句,還攢下了不少銀子,周圍沒有人介意我挨過板子,也沒有人嫌棄我做不好事情,如今想來那時候似在夢境中一般,一切如夢幻泡影般不真實。
我持續寫了一個時辰,寫得饑腸轆轆,那疊紅紙卻仿佛沒有變化一般,依舊直挺挺疊在案頭。
府裡的仆役來送飯,夫子們陸續站起身去領飯,我揉了揉肚子,用紙鎮把紅紙壓住,甩了甩胳膊站起身,慢吞吞排到隊伍裡。
錢譽不知從何處來,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你還吃什麼飯,趕緊回家說一聲,快點回來繼續寫喜字。”
我遲疑道:“我吃好飯去吧。”
錢譽悶歎了一聲,咬牙拽著我去了四下無人的地方,憤懣道:“你這傻子,你看不出來我在趕你走嗎?”
我訥訥看著他,緩緩搖了下頭。
錢譽滿臉苦惱道:“你又不缺這點銀子,何必給我們找麻煩。”
我悶悶道:“我沒有找麻煩......公孫大人說不要緊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句話你聽過沒有。”錢譽煩惱道,“這門親事主子們很重視,半點差錯都不能有,我們所有人戰戰兢兢,不敢出一點紕漏,你當行行好,辭了差事回去吧。”
我蹙起眉來,小聲道:“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錢譽微愕,抿了抿唇道:“我從來都是這樣的,隻是你從前看不明白罷了,彼時左府風光,我自然捧你,如今左府頹敗,我自然不願與你為伍,這朝堂之上誰人不是見風使舵,我也不例外。”
我惆悵無比,不再與他多說,去庫房交了腰牌,慢吞吞離開安親王府。
我團著手漫無目的走在路上,實在無處可去,隻好折返往家走。
到家的時候,夏九州早已回家,他在門口來回踱步,又派了人去找我,見我回來氣惱罵道:“你去哪裡了?一走就是大半天!”
我悶悶道:“我去領了份差事。”
夏九州怔了怔,咧嘴一笑道:“你倒是勤快,領了什麼差事?”
我搖搖頭:“辭了。”
夏九州並不多問,摸摸我的腦袋道:“走,出去吃頓好的,洪叔都吃過了,瞧你磨嘰的。”
我應了一聲,肚子也確實餓極了,待上了馬車,心情緩和一點才與他說今日之事,我實在費解,忍不住問他:“為什麼公孫大人說不要緊,但是錢譽卻惱極了?”
夏九州淡淡笑說:“這世上哪來這麼多為什麼,每個人成長的機遇不同,性格與眼界自然也不同。”
我嘀咕道:“我隻是想領份差事罷了。”
夏九州道:“你才回來第二日,急什麼?”
他突然‘啊’了一聲道:“對了,沈容請了我去吃喜宴,你想不想去?我與他說一聲。”
我問道:“沈容是誰?”
夏九州哭笑不得道:“沈容就是相府嫡子,你寫了半日喜字,都不知道新郎官是誰?”
我吃驚道:“九州哥哥,你真的當了大官了,你竟還認識相府嫡子。”
夏九州笑:“那你去不去?”
我搖著腦袋,怯怯道:“我不去。”
夏九州瞄我一眼,徐徐說道:“當今相爺發妻過世後,娶了參謀院陳一言大人的女兒做填房,陳大人如今管戶籍處,你若是想補籍契也不是沒有辦法。”
我抬起眼眸望著他:“籍契怎麼可以補?”
夏九州摸摸鼻子道:“凡事總有例外。”
我見他眼神閃爍,搖搖頭說:“你好不容易才升官,不要胡來,況且我補來做什麼,我又不嫁娶。”
夏九州歎氣道:“你與太子八竿子打不到一起,難不成要孤獨終老一輩子嗎?”
我著急說道:“我怎麼會孤獨終老呢,我還有你啊,等你以後成了親,若是有孩子,我還可以幫你照顧孩子呢。”
夏九州摸摸下巴,擰著眉苦惱道:“聘禮銀子都拿不出,還成什麼親。”他突然瞪我一眼,點著我的腦袋說:“都怪你這塊頑固不化的石頭!好端端把五千兩銀票扔海裡!”
我氣惱道:“這銀子怎麼能要呢,我才不要!”我說罷看他一眼,怯怯又說:“我以後領了差事,賺的銀子都給你,肯定能給你攢出聘禮銀子的。”
夏九州哈哈一樂。
馬車行至酒樓門口,夏九州先下了車,轉身來扶我,我一邊下車一邊說:“一會兒少點幾個菜,咱們現在就開始攢銀子。”
夏九州笑而不語,領著我往裡去。
落座後,夏九州淡淡又說:“籍契的事情你再考慮一下。”
我揉揉鼻子說:“我今日想吃醬油雞,還想吃大蝦,再吃個小油菜吧。”
夏九州嘖嘖道:“你這樣我怎麼攢銀子?隻能吃小油菜,再點個豆腐,頂多再給你點個炒雞蛋。”
我苦著臉看他,不情不願‘哦’了一聲。
夏九州還是點了五菜一湯,全部都是我愛吃的。
我心情轉好,與他邊吃邊聊,吃了快一個時辰,突然有人來敲門,方叫了聲‘進’,那人便氣喘籲籲衝進來說:“夏大人,下官奉許院史之命,請夏大人速速入宮。”
夏九州麵露疑色:“何事如此著急?”
那人道:“下官不知詳情,夏大人,快彆耽擱了,請吧。”
夏九州站起身看了我一眼,我忙說:“我認識路,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那人又說:“夏大人若是不放心,下官可派馬車送這位小公子回府。”
夏九州表情凝重,沉默半晌卻問:“你要帶他去哪裡?”
那人麵色倏變,氣息忽然變得沉重,卻一聲都不敢回答。
我納悶看著兩人說:“這位大人,我們住城南的。”
那人訕訕道:“是,城南,下官一會兒送小公子回城南。”
夏九州勾了勾唇,揚袖坐回椅子裡,笑說:“本官明白了,你請回吧。”
我見兩人均麵色古怪,實在弄不明白,兀自端著茶默默飲。
那人沉著臉離去,待他走後,我才問道:“九州哥哥,你怎麼不跟他去?我自己回家就行了。”
夏九州琢磨了半晌道:“他們搞什麼名堂?”
我笑說:“原來你也不知道啊,我瞧你剛才高深莫測,好像很厲害似的。”
夏九州似是有些焦急,喃喃說道:“總得擺擺樣子,這皇城裡頭全是老狐狸,不行,我還是得進宮,鬼鬼祟祟,不會又出什麼事情了吧?”
他放下銀子,站起身說:“你自己回家,彆走小路,彆跟陌生人走。”
我不以為意道:“我這麼大了,沒有人牙子拐我了。”
夏九州麵色沉了沉道:“我不曾與你說過,當年我外放做官是假,實則是聖上暗中指派我去查案,後來長明州動亂也是因那件案子而起,朝堂上倒下一大片人,我如今是眾矢之的,各處遭人恨,自我回來後,朝堂上又一直有人在暗中與我作對,我平生沒有軟肋,他們自然拿我沒辦法,我不怕彆的,隻怕連累了你。”
我焦急道:“你怎麼一直不跟我說,怪不得我在北漁縣總見你愁眉苦臉。”
“我自然也是怕你著急。”夏九州攜著我下樓去,“如今不是說這個的事情,你自己小心些,那些蠅營狗苟之輩什麼都做得出來。”
我緊張兮兮地點頭。
臨出了門,突然又被幾名侍衛攔住去路。
方才那人又折返回來,用不容置喙的口氣說道:“小公子上馬車吧,太子殿下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