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院子四四方方一目了然,沒有半點曲徑通幽的遮蔽,視線倒是敞亮。
我點點頭,嬤嬤燒了熱水來給我洗漱,我剛洗好臉,夏九州就笑吟吟地過來了,身上還穿著一身喜慶的紅衣。
李管家眼睛一亮,殷勤地湊上去。
我也多看了幾眼,連連說道:“九州哥哥,你還是穿紅衣好看。”
夏九州笑而不語,轉頭問道:“李管家,咱們聘禮怎麼說?”
李管家陪著笑道:“老爺說了,不必算得清楚,聘禮無論多少都並入嫁妝裡,今後都給小少爺操持。”
夏九州哈哈一笑,樂道:“我也沒什麼銀子給聘禮。”
李管家對我揚了揚手道:“老爺給了小少爺五千兩銀子,聘禮也好,嫁妝也罷,還有喜宴的銀子,及其他各式各樣,這些都夠了。”
夏九州挑眉:“豁,倒是不少,在這兒買個三進的院子都夠了。”
李管家笑說:“可不是麼,小少爺金貴,婚事雖倉促了些,但是該有的都得有,不能虧待了他。”
夏九州頷首道:“自然自然。”
洪叔拿了幾個梅乾菜燒餅給我,他今晨去買的,剛才又回鍋烙了烙,如今還是熱著的。
我拿了一個咬在嘴裡,訥訥看著李管家。
夏九州瞄我一眼,又對李管家笑笑說:“我方才去戶籍處問了問,說是三媒六禮後拿著婚書去過籍,若是迎娶赤子,過籍前先去戶籍處落定,你可有老師親筆契書,我拿去先幫舟兒落定。”
李管家樂嗬道:“不必!不必!我們動身前,老爺已經親自幫小少爺落定,他如今籍契上已經是赤子,等拿了婚書,直接過籍就是。”
夏九州麵色一凜,勃然的怒氣抑製不住浮上心頭,他咬牙忍了忍又笑:“老師想得周到,本朝赤子與男子混淆是殺頭的重罪,仔細些應該的。”
李管家麵色沉了沉,從袖口中拿出籍契道:“確實,慎重些好,若有不妥,還得麻煩小少爺親自跑一趟戶籍處,為自己落定。”
李管家看罷遞給夏九州,夏九州心情沉重拿在手裡,我知他心中所想,如今已然落定,我即便是拿著也無用了,從今往後我隻能為人赤子。
我伸手道:“給我看看。”
夏九州苦笑著遞向我,李管家堆滿了笑道:“落款手印官印一應俱全,咱們老爺親自去戶籍處勞煩了侍郎大人,想來也無不妥。”
我把餅子叼在嘴裡,擦乾淨手方去拿那份緞麵的柬子,緩緩攏開來看。
我努著嘴含含糊糊吱了一聲,夏九州從我嘴裡拿走餅子。
我舔了舔嘴唇問道:“李管家,這些紅燈籠多少銀子?還買了彆的嗎?”
李管家笑道:“還買了紅布紅紙,一共沒幾個錢,先布置起來,其他細碎的東西等請了喜娘,與她們商量著買。”
我暗暗鬆了口氣,說道:“沒幾個錢就好,我也沒什麼銀子。”
李管家啞然失笑道:“這話說的,這北漁縣不比咱們皇城裡,使不了幾個錢。”
我拿著籍契一邊看,一邊與李管家說話,我看完攏回去,順勢望向廚房,洪叔正在廚房裡燒水,屋子裡熱氣騰騰。
我最後看了眼籍契,拔腿跑向廚房。
李管家在身後問道:“小少爺,你去廚房做什麼?要什麼叫嬤嬤去準備。”
我尋常做什麼都慢吞吞,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得這麼快,仿佛身上的枷鎖落了地,身體被風卷起來一般輕盈。
夏九州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他在我身後大喝一聲,大步追來。
我衝進廚房,趁洪叔不注意將籍契扔進灶爐裡,洪叔猛然回過神,衝過來欲將手伸進燃著熊熊烈火的灶爐內,我一步上前蹲坐在地上推開他,用後背擋著不讓任何人來撿。
夏九州衝進廚房,來不及罵我,與洪叔一並將我拉開。
他們費勁將籍契撈出來的時候內頁已經燒成了灰燼,隻有緞麵還餘一絲殘留。
我走回院子裡,遙望藍天白雲,用力伸了個懶腰,真是秋高氣爽的一日。
夏九州紅了眼,難以自持般怒聲道:“左行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轉頭看著他笑:“我自然知道,戶籍不可補,從此以後,我既非男子,亦非赤子,終生不得婚嫁。”
夏九州神情苦痛道:“你何必如此!你何必拿自己出氣!”
我笑說:“我不是拿自己出氣,我一清二白,方能得痛快自在,況且我又不會孤獨終老,我還有你和洪叔。”我走近一步,笑容輕鬆道:“我再也不想做左行舟,不想做書香門第拖了後腿的左行舟,我想做夏行舟,我想做你親兄弟,等你一飛衝天的時候,我給你做管家。”
夏九州打了我的腦袋,笑罵道:“牛脾氣!”
我揚起笑道:“我可以一無所有,但是我不想委曲求全,我也不必學他們的察言觀色曲意逢迎,我追隨自己的兄弟,惦念我喜歡的人,領份差事,買一些好吃的,借你的屋簷居住,這便是我餘生的期待。”
洪叔站在原地擦眼淚,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我嚇了一跳,呐呐道:“我都沒有哭,洪叔你彆哭了。”
洪叔怒罵了兩句,撒潑一般罵道:“勞什子的書香門第,把好好的孩子逼成這樣。”
李管家衝至我麵前,破口大罵道:“你這個傻子,說你是傻子你還不肯,籍契不可補!這世道隻有逃犯沒有籍契,以後你連奴籍都夠不上,隻配個賤籍,你從小沒娘教,連這點事情都不懂!蠢貨!”
夏九州衝上前一腳踹在他肚子上,陰沉著臉道:“他是我弟弟,輪不到你來罵,你立刻給我滾回皇城,再讓我見到你,我讓你下大獄!”
兩位嬤嬤跑上前,扶著李管家急急說道:“怎麼辦呐,這、這回去怎麼交代,非但成不了親,籍契還給燒了。”
李管家捂著肚子站起身,罵罵咧咧道:“你彆以為自己了不起,有本事一輩子彆回皇城求老爺,我管你以後當牛做馬,還是自甘墮落,我回去就跟老爺說這親事已經成了。”
我虎著臉道:“買燈籠多少錢,我把銀子給你,你馬上滾!”
夏九州頷首道:“那五千兩也還給他,咱們也不差這點銀子。”
我縮了縮脖子道:“我來時路上,已經扔進海裡了。”
夏九州定定看了我一會兒,一臉心疼道:“你真是石頭做的。”
洪叔拿著掃把從後麵跑出來,趕著李管家和嬤嬤往外走。
我想起吃了一半的餅子,連忙坐去小板凳上繼續吃。
夏九州看了我一會兒,歎著氣坐到我對麵,靜默半晌喊道:“夏行舟。”
我抿著嘴笑,用力點了點頭,說道:“我覺得比原來好聽,而且與你像極了親兄弟。”
夏九州笑,他忽又沉默下來,盯著自己手指看了一會兒,緩緩道:“馬上過年了,等過完年,你跟洪叔去湖州。”
我疑惑看著他。
夏九州清了清嗓子道:“你既認我當親兄弟,自該去我父母墳頭上炷香磕個頭,我有官職在身,不得隨意離開山海州,你與洪叔一起去。”
我忙不迭點頭:“自然是好,隻是這麼倉促嘛,我才來呢。”
夏九州愁苦著臉道:“你不止要去,按照我們夏家祖製,認祖歸宗要伺候父母三年,你去了之後先住下,洪叔會安排,你安心住一陣,等我能脫手了,立刻去陪你。”
我亦愁苦起來,低落道:“咱們才見麵,又要分開三年這麼久。”
夏九州拍拍我的手,歎氣道:“這也是沒辦法,乖乖去,聽洪叔的話,等我發達了,一定有你們好日子。”
我無奈點頭:“好吧。”
除夕那一日,洪叔做了一桌子菜,我幫忙去加柴火,嗆了一臉灰,被洪叔拿著鍋鏟從廚房裡趕出來,夏九州恰好出現在院子裡,見狀嗤聲道:“真是笨手笨腳,隻有燒籍契的時候最本事!”
我訕訕地笑,又回廚房幫忙端菜。
夏九州負著手走過來,頗有些吞吞吐吐。
我見他這般模樣,笑說:“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們,你要是真的舍不得,我們晚些去就是了。”
夏九州摸摸鼻子,遲疑道:“皇城裡傳來些消息,不知道你想不想聽。”
我手裡端著菜,擺到桌子上才慢吞吞說道:“要聽。”
夏九州挑眉:“你這般猶猶豫豫反而斷不了念想。”
“我為何要斷念想?我想想還不行嗎?”我嘀咕道,“我隻說自在過日子,又沒說不喜歡他。”
夏九州無語道:“這般如何自在?”
我氣惱道:“不要你管。”
夏九州搖搖頭,吃了口菜道:“左知言被外放做官。”
我吃了一驚道:“那豈不是跟你一樣,不會來咱們這裡吧?”我招呼洪叔快來吃飯。
夏九州把筷子遞給洪叔,搖頭道:“去邊疆,是苦差事。”
我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殿下肯定心疼壞了。”
夏九州瞄我一眼,緩緩說道:“太子快馬私出皇城,被禦林軍追回,日前被聖上貶斥禁足半年。”
我急得站了起來,心慌意亂道:“那是什麼意思,聖上會打他嗎?他是不是追二哥去了?他現在被關在家裡,還有人管他吃飯嗎?”
夏九州哭笑不得道:“你閉門思過還有飯吃,難道他會沒有嗎?”
我坐回位置上,撓撓頭道:“我急糊塗了。”
我抓著筷子悶悶不樂,夏九州往我碗裡夾菜,歎道:“吃飯吧。”
我食欲不振,哭喪著臉說:“他這半年怎麼過呢,一定苦悶又煎熬。”
夏九州皺眉看著我,忍不住說:“他那太子府不必進去,猜都知道,逛一整天都逛不完,且他隻是不能出門罷了,仍是要在府裡辦差的,他主東宮事,必是忙不可言,不是你想得那般關在小屋子裡餓著肚子枯坐。”
我放下筷子,心情低落道:“二哥走了,他若不是傷心至極也不會私出皇城,如今又挨了自己父親的罵,必然很懊惱。”
夏九州搖搖頭,再不管我,狼吞虎咽拱著洪叔快吃。
我草草吃了幾口,躺去院子裡的躺椅上看星星,不知太子現在如何,是不是輾轉反側魂牽夢縈。待我去湖州之後,就更難再聽到他的消息,也不知他會不會振作起來,無論如何我都不想他傷心難過。
夏九州唉聲歎氣道:“你真是魔怔了。”
我坐起來,又跑回去吃菜,見一桌狼藉,著急說:“我歇歇罷了,你怎麼都吃完了。”
夏九州放下筷子,把餘下的都留給我,又輕聲說道:“彆想了,行嗎?”
我點點頭,默不作聲把餘下的菜都吃乾淨。
夏九州跑回屋子裡,出來時拿了個紗笠,對我說:“此去湖州路遠,你如今沒了籍契,多少仔細些,你日後出門就把紗笠戴上。”
“又沒人認得我。”我把紗笠戴上,試著晃了晃頭,“暈乎乎的。”
夏九州對著洪叔揶揄道:“管好他,彆被人牙子拐了。”
我連忙道:“我會聽洪叔話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