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我蜷縮在被子裡一整夜睡……(1 / 1)

嵐霧行舟 沉默的戲劇 4979 字 11個月前

我蜷縮在被子裡一整夜睡不著覺,夜半二哥跑來笑話我,他陰陽怪氣說了許多,我卻一句都聽不清明。眼前反複出現阿娘臨死時含恨的臉龐,阿娘總說為人赤子辛苦,我逐漸明白,那並非是深居於後院的苦悶,也並非是缺衣短食的艱難,那是無法選擇命運心頭滴血的痛。

我無法像其他男兒一樣奔前程,無法領差事,無法交朋友,甚至無法住在這座我自小長大的宅子裡。

我不吃不喝昏昏沉沉了好幾日,直到父親將我的籍契領回來,我方大夢初醒一般從床上坐起來。

屋子裡本就沒有什麼東西,這幾日嬤嬤們陸續進出,將我為數不多的家生收拾妥當,見我不吃不喝,甚至為我續茶水備點心。

我忽然想起那日九州哥哥離開,父親說要撥一位嬤嬤來照顧我起居,到今日總算是見著了。

我坐在床頭吃了兩口點心,喝了碗茶,又去沐浴更衣,換上一件我不曾穿過的新衣裳,慢吞吞去了前院。

突然有護院攔住我去路,又有嬤嬤來拉我,我不想他們扯壞我的新衣裳,期期艾艾被拖了回去。

我轉身去了母親房間,近來大哥讀書辛苦,她也總是愁悶,見我過去,麵色微訕,朝我招了招手。

我走去她身旁椅子上坐下,低低喊了聲母親。

她歎氣道:“我知你心裡有些怨氣,你父親也是沒有辦法。”

我低聲問道:“母親,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要趕我走?”

母親抿了抿嘴,垂下眼道:“知言與林戶院院史嫡女的親事,原本快成了,月前突然又拒了咱們,皇城裡近來各處又有傳言,說是太子殿下對你頗有微詞,如此誰也不敢與咱們家結親,怕將來引火上身。”她頓了頓,抬起眼眸看了我一眼,又說:“你大哥馬上就要科考,雖是拚真才實學,卻也要講些門道,萬一......”

我苦悶問道:“大哥知道我要遠嫁嗎?”

母親緊張握住我的手臂,急急說道:“他近來讀書辛苦,你不要與他說,我知道這些年我對你不算上心,可百川對你寬厚,你當是看在他從前也愛護過你的份上,明日安心去吧。”

“明日......”我紅著眼點了點頭,“母親,我想出去一趟。”

母親蛾眉緊蹙:“你去哪兒?”

我淡淡道:“我近來也交了些朋友,突然要走,我想與他們告彆一聲,也算有個交代。”

母親許是見我溫順,頷首道:“馬上天黑了,你早去早回。”

我點點頭,心情沉重離去。

我沉著步子去了趟卷宗司,我如今沒有腰牌,本不該進去,守門的官兵與我熟稔,笑笑就請我進去了,我心裡感激,答應他很快就出來。

徐月輝恰在當值,見了我大吃一驚,連忙問我為何突然辭官,我吞吞吐吐不敢說實話,隻說父親念我辛苦,想叫我回家歇著,他似是半信半疑,卻並不多問。

堂內多了幾件我不曾見過的東西,徐月輝與我說,日前已經來了新的刑吏。桌案上的薄荷草還在,蔫蔫得窩在小花盆裡。

我與徐月輝說了一會兒話,與他告彆後,抱著那盆薄荷草緩緩離去。

太尉府與三皇子府離這裡都近,我去了太尉府一遭,問門得知他不在府裡,我想想便也罷了,太尉大人請我當卷宗庫刑吏,這麼好的差事我卻辭了,如今也沒什麼麵目見他。我轉眼又去了三皇子府,隻是他府門森嚴,莫要說見他,我不過是走近,就被侍衛趕遠了。

天色漸黑,我站在原地,腦子裡不斷浮現出太子的臉,他偶爾笑起來的時候,可真是好看,我如今就要走了,今後再不會惹他動氣,也再瞧不見他的模樣。

我抬了抬手裡的盆栽,甩了甩酸疼的胳膊,慢吞吞往城東走去。

太子府路遠,我也隻去過一次,也不知要走到什麼時候,總不會要走一整夜,原本也見不到他,不過是想碰碰運氣,若是能遠遠地再見他一麵,我心裡便不會有許多遺憾。

這幾日沒吃什麼東西,又走了許多路,腳疼肚子餓,我蹲去路邊想歇一會兒再走。

一輛馬車突然停在我麵前,車夫笑吟吟問我:“這位小公子上哪兒去啊?”

我見他麵容黝黑模樣憨實,站起身走近了說道:“大叔,我去太子府,是往這條路嗎?”

車夫忙不迭點頭,問道:“小人也往城東去,小公子若是不介意,不妨坐小人的馬車一道去。”

我狐疑地看著他,又看看那輛馬車,一時有些心慌。

車夫笑道:“十個錢兒。”他撩開車簾給我看,裡麵沒有人,他又說:“小人去城東接人,賺幾個碎錢兒買酒吃。”

我瞬間明白過來,忙不迭點頭,我放下薄荷草,連忙從荷包裡掏出十個銅板遞給他,道:“謝謝大哥。”

車夫笑笑,拿出轎凳來請我上去。

我倏然鬆了口氣,原還有這樣的營生。

馬車行了半個時辰,緩緩停穩了下來,我撩開簾子看去,似是到了,隻是這一帶我不熟悉,也不知天南地北。

車夫又搬了轎凳來請我下車,待我站穩便揚長而去。

我仰頭方看見那座雄偉巍峨的府邸,我忽然感覺有些心驚,一種前所未有的壓迫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我知他是太子身份高貴,卻從不曾見他畏懼,直至近日方明白我與他身份之懸殊,眼見那道門就在我麵前,我看著那石獅子卻戰戰兢兢不敢過去。

我方才在三皇子府已經被趕過一回,如今過去必然也是同樣的境況,也不知太子在不在府裡,若是不在府裡,等他回府的時候興許還能見到。

我抱著薄荷草蹲到小巷子裡,目光定定望著那道門。

我在那裡蹲了小半個時辰,遠見有侍衛朝我跑來,我嚇了一跳,彆是來趕我的,可我都站得這般遠了。

我慢吞吞站起來,那侍衛氣喘籲籲跑至我麵前,說道:“小公子,太子殿下請您進去。”

“進去?”我怔了怔,納悶道,“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侍衛愣了愣,半晌才道:“你形跡可疑,許是有人去稟了。”

我臉上訕訕的,忙說:“我是來送薄荷草的。”

侍衛點點頭,對我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說道:“殿下在外書房等您。”

我連忙跟著他過去,從正門穿過庭院,進到上次去過的那間房。

我恍惚了一下,想起那日太子就是在這裡罰我板子,我心裡發虛,暗暗發誓今日絕不再叫他動氣了。

我進入房間,剛走幾步,突然見他笑麵走來,他今日似是心情極好,唇角勾著笑,穿一件石青色的衣裳,眼眸仿佛璀著星辰般絢爛。

我一時看花了眼,站在原地目光盈盈望著他。

“你今日怎得如此乖巧,還知道來看我。”他從我手裡接過薄荷草,笑說,“拿薄荷草來作甚?過來坐。”

我回過神,跟著他往裡走,慢慢說道:“本是想送給北辰的,原先一盆弄丟了,隻剩這一盆,我還是想送來給你。”

太子將薄荷草擺在桌上,抿著唇笑了笑,引著我在裡間的四方桌前坐下,笑問道:“你餓不餓?”

我遲疑了半晌,搖搖頭說:“還是不吃了吧,我來看看你,就走了。”

“來都來了,著什麼急?你既然來看我,我自然該好好招待你。”他突然頓了頓,捏住我的下巴沉下臉問,“臉怎麼傷了?”

我瑟縮道:“我摔了一下。”

太子盯著我看了一晌,似是不悅,悶聲道:“今後小心些。”

我見他有些動氣,心裡著急,隻今日我不想與他齟齬,我想高高興興與他告彆。我站起身靠近他些,緊張說道:“我以後會小心的。”

太子幽幽看我一眼,笑著搖了搖頭,吩咐侍女傳點心上來,又問我:“怎麼突然把官職辭了?”

我乾巴巴笑了笑,把方才我與徐月輝的說辭,又與他說了一遍。

他含笑道:“辭了也好,本也做不長久。”

我苦悶道:“為什麼?我是不是做得不好?”

太子垂眸淺笑道:“自然好,隻是這般辛苦作甚,這世上還有許多你能做的事情,我日後在太子府為你謀份差事。”

我趴在桌子上歪著腦袋看著他,他今日笑得好看,臨走還能見他這般模樣,我心中寬慰,隻盼此生都牢記這一刻,牢記他眼眸含笑的模樣。

侍女將茶水和糕點都捧上來,糕點擺置在精美的彩花高足盤中,糕點形態各異令人眼花繚亂,又有侍女捧著水盆進來,屈腰呈至我麵前。

我看看太子,太子含笑道:“淨手。”

我回過神來,學著他的樣子將手放進去,原是這樣淨手的,怪不得那日我提著木桶給趙北辰洗手,他嘀嘀咕咕地抱怨。

我洗乾淨提起手,又有侍女捧來巾帕,我剛接過,卻被太子搶去,他握住我的手,親自拿巾帕替我擦乾。

我情不自禁道:“殿下,你對我真好。”

太子微有些麵紅,垂著眼輕笑道:“你若是日日來哄我,我日日都對你這般好。”

我忍不住輕問道:“你也這般為我二哥擦手嗎?”

太子臉上笑容倏然消散,微沉下臉道:“你總提他作甚?再提他,我割了你舌頭!”

我連忙閉上嘴搖了搖頭。

兩廂沉默著又不吱聲,我今日不想他動氣,腦袋犯糊塗,脫口而出問道:“你與太尉妹妹相處好嗎?”

太子麵上顯出一絲錯愕,隨即緩緩笑了起來,拿起一塊荷花酥喂到我嘴邊,笑罵道:“你這小氣鬼,我後院又不止她一人,我每日忙得暈頭轉向,與她們相處作甚。”

我不明所以,見他喂我吃食,紅著臉咬了一口。

他將餘下半塊荷花酥放回盤子裡,笑說:“我心隻有一顆,必不會給她們,她們自然也心知肚明,世家聯姻各取所需罷了。”

他的心給了我二哥,我自然是知道的,不過隨口問問罷了,也不必與我說這些。隻是官場之人多膚淺,太子殿下打了我四十大板,他們避我如蛇蠍,太子殿下為斷情少見我二哥,他們又以為殿下冷落他。

我不想聽他再說,也不知道回他什麼才好,便自己拿著糕點來吃。忽聽他罵道:“你這悶葫蘆,我與你說話,你裝什麼啞巴?”

我見他似是要惱,連忙說道:“我嘗嘗糕點,你也吃嘛。”

太子微歎了聲道:“罷了,與你說了也是白說,哪種好吃,拿給我嘗嘗。”

我每種掰了一點來吃,細細嘗了嘗說:“每種都好吃。”

太子笑道:“你若是喜歡吃,我每日叫膳房給你換花樣。”

我笑笑不說話,掰了一塊塞進他嘴裡:“你嘗這個,好吃嗎?”

太子笑吟吟點頭,半晌道:“你這小窩囊今日肯來看我,我心裡屬實高興,你如今辭了官,左右也無事,不如今夜宿下吧,一會兒我叫太醫替你看看臉上的傷。”

“這點小傷不要緊的。”我怯怯道,“我還是回去吧,你這裡太好了,我住不習慣。”

太子掩著嘴輕輕笑了笑,眼波盈盈道:“你有空多來陪我,慢慢就習慣了。”

我苦澀笑了笑,往嘴裡塞了塊點心。

天色漸黑,實在是太晚了,我站起身道:“殿下,時候不早了,你明日還要上朝,我不叨擾你了。”

太子頷首道:“也好,我叫人送你。”

我連忙擺手道:“不用了,你今日已經對我夠好了,我認得路,可以自己回去。”

太子哭笑不得道:“你這小傻瓜,已經快子時了,你走路慢吞吞,何時才能到家?”

我忍不住眼眶濕潤,他親自送我至門口,臨上馬車,我轉頭看他一眼,他負手而立,臉上帶著愜意的笑,用柔情似水的眼神望著我,我鼻子一酸,從轎凳上下來,不管不顧一般朝他衝去,用力撲進他懷裡,緊緊環住他的腰身。

他被我撲得踉蹌一步,站穩後又反手抱緊我,笑聲迭迭道:“你若是不想走,宿下就是了。”

我緩緩鬆開他,訕訕道:“我冒失了,你不要生我氣,我該回去了。”

我轉身要走,他抬步跟了上來,攬著我的腰行至馬車前,親自扶我上去,又說:“我近日事忙,過陣子去找你。”

我笑了笑,鑽進馬車裡,撩起車窗簾子,趴在窗邊看著他。

太子含笑叫車夫動身,他站在原地望著我遠去的身影,直到視線交錯,我方歎著氣收回腦袋端正坐好。

世人愛看他麵色,對他或是阿諛奉承,或是謹小慎微,可他分明是平易近人溫柔和善之輩,他笑也好,怒也罷,與平頭百姓一樣,隻是片刻的情緒,他們察言觀色,卻將其無限放大,那四十大板痛在我身隻是一時,卻成了我一輩子的桎梏,可太子殿下又何嘗不是身懸萬千枷鎖。

我身份卑微,無人對我虛情假意。他身份貴重,無人對他真情實意。

阿娘想得不對,這世上豈是女子與赤子辛苦,人活這一世,求而不得皆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