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席的時辰到了,趙北辰端著酒杯站起身,對在場眾人說了幾句客套話,然後乾了杯酒。我見在場眾人都拿起酒杯來飲酒,遲疑半晌,拿著小酒杯飲了一杯,我尋常並不喝酒,酒量也遜色,但少喝幾杯卻無妨,倒是趙北辰,如今年紀還小,喝這麼多酒也不知會不會醉了去。
開了席陸續有熱菜上來,我拿起筷子吃,萬常寧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一般與我說話。
他性格隨和,說話也風趣,說笑時點到為止並不揶揄人,我原本有些緊張,這會兒倒是放鬆了許多。
隻是與他說話不免要轉頭,總會時不時看見太子殿下的身影,我儘量把頭埋下去,不叫他看見,免得他見了我又窩火。
萬常寧喝酒多,吃菜卻少,喝完了酒壺裡的酒,不等侍從來送,直接從我桌上撈走酒壺,又把他桌上沒動過的小菜撥給我幾道,又對我說道:“你要是不喝酒,叫侍從拿酸梅湯給你飲,或是牛乳茶亦可。”
我聽見酸梅湯,忽然又想起兒時的事情,那會兒嘴饞,為了一塊糕點一碗酸梅湯情願學狗叫,可如今又有什麼不同,我分明還是一樣貪吃。我忽然覺得自己不該待在這裡,我與他們從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豁然明白方才公孫侍郎是何意。
在卷宗庫裡,趙北辰是我朋友,在這裡,我卻與他說話都不敢。
我悶悶吃了口菜,忽然聽見萬常寧說:“你二哥去敬酒了,你怎麼不去?”
我仰頭看去,二哥正與太子敬酒,也不光是他,陸續有人起身走到太子麵前,與他說笑飲酒,然後又與趙北辰痛飲。
原本就離得遠,如今人頭攢動,我更是看不清太子的麵容,想起趙北辰說我喜歡太子,我心裡難受至極,我憑什麼喜歡他,我原本連他是何模樣都不該知道,就像那玲瓏成衣鋪的掌櫃一般,許當他是個腦滿腸肥的大胖子罷了。
我哽了哽,平靜些方對萬常寧道:“我還要回去當值呢,我先走了。”
我正想悄悄離去,萬常寧突然拉住我的手掌,輕輕說道:“稍等,你去與主子們喝杯酒,說道一聲再走,這般擅自離席,若是他們較真,便是你的過錯了。”
我訥訥看著他,苦著臉悄聲道:“那我還是再吃會兒吧。”
萬常寧鬆開我的手,無奈笑道:“你怎麼還是這般唯唯諾諾的,真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我悶悶不樂吃飯,剛吃了一會兒,卻聽微微慍怒的聲音想起:“你在末席作甚?”
是太子的聲音。
我心頭一緊,猛然仰頭看去,卻見他站定在萬常寧桌前,蹙著眉正與他說話。
萬常寧苦笑道:“前頭都是人物,吃酒不自在,還是與行舟兄弟吃酒痛快。”
太子瞥了我一眼,我連忙把頭埋下去,團著手把身體縮起來。
萬常寧拿手拱了拱我的胳膊,笑道:“你不是有話跟太子說嗎?這會兒人也來了,正好說吧。”
太子眉頭跳了跳,挪過一步站到我麵前。
我惶恐起身,呐呐道:“我還要當值,我得走了。”
太子沉著臉打量我,不容置喙道:“我略有些醉意,你陪我出去走走。”說罷,轉身向外走去,走出兩步又回眸瞪我。
我苦著臉跟了上去。
他今日走得極慢,似是在等我跟上去,待我走近,他才緩緩踱步走了一會兒,行至池塘邊才停下腳步。
我惴惴不安跟著他,卻聽他道:“如今沒有旁人,你有話便說吧。”
我怔忪半晌道:“我方才說了呀,我要去當值了。”
太子似是十分不滿,沉聲問道:“沒有彆的了?”
我搖搖頭。
庭院裡安靜至極,連彼此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我忽然聽見他問:“萬常寧為什麼摸你手?”
我仰起頭,怔怔看著他,納悶道:“沒有呀。”
太子勸慰般說道:“萬常寧是個登徒子,頗有些下流的名聲,你離他遠一些。”
我頓時漲紅了臉,呐呐道:“再如何也不會看上我,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太子忽又不出聲,整個人鬱鬱寡歡一般。上回見他還是中秋那日,他神情沮喪頹廢,如今竟也無甚起色,也不知他近來是怎麼了,這般怏怏不樂的。
我見他心情不悅,想說些好話哄他高興,可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一字半句來,兩人就這麼悶悶地站著,誰也不出聲。
我原本就話少,他也不多,兩人端站著不動,最後竟是我忍不住先開了口,“殿下,你酒醒了嗎?”
太子淡淡道:“沒有。”
“哦。”他上回醉酒親了我,又說我不堪入目,我如今見了他心中有愧,總覺得像是玷汙了他,我想細細看他的模樣,又怕惹他討厭,心裡又酸又澀,一時間難受極了,卻口不擇言道:“你快回去吧,一會兒二哥該找你了。”
太子突然惱怒至極,厲聲道:“屢屢說他作甚?我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我心頭一顫,抬眸見他麵容陰沉,似是要吃人一般憤怒,怯怯說道:“你見了我討厭,我想讓你高興些,二哥知道怎麼讓你高興。”
太子抿了抿唇,緩和些怒氣道:“我如何會見你討厭?”
我囁嚅道:“上回、上回......”
太子走近我幾步,望著我道:“上回什麼?”
我微微抬起眼眸望著他,小聲道:“我說不好。”
太子悶歎了聲道:“走吧,回去吧。”
我道:“那我回卷宗司了?”
太子道:“夜黑風高,你走回去不安全,一會兒我送你。”
我道:“不必麻煩了,離得不遠,我一會兒就走到了。”
太子擰起眉,怒罵道:“你這蠢東西就是愛頂嘴,所以才總惹我生氣。”
我連忙閉上嘴,溫溫跟在他身後。
待回堂內時,卻見左知言正坐在我座位上,他幽幽朝著我笑,我不知那笑容是什麼意思,總覺得陰惻惻地叫人心驚。
左知言看了我幾眼,又露出嬌嗔般的笑容,軟綿綿道:“三弟上哪兒玩去了?怎麼不帶我一起?”
太子似是猶在生氣,板著臉一聲不吭,我忽然意識到,每每我與他單獨相處,結果都是他負氣而去麵色不善。細想來,他雖對我不如對二哥這般好,可也為我費過心思,雖然那件衣裳我不喜歡,卻也是他心意,他還為我討回過成衣鋪的銀子,又請我吃飯,還紆尊降貴替我擦了藥膏,還有那方帕子,他雖不情不願,卻還是送給了我,倒是我一味抱怨,什麼都不曾為他做,還總是惹他生氣。
我不由得出神,萬常寧突然哈哈一笑:“太子殿下,你不會又去欺負人了吧?”
太子慌亂了一瞬,低喝道:“少胡言亂語!”
左知言麵色一沉,垂著眸子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站在原地尷尬極了,又不敢插嘴,趙北辰忽然向我走來,挑眉笑道:“喲,左知言,給你安排了太子大哥身旁的席位你不坐,跑來行舟這末席作甚?”
左知言站起身,淡淡笑道:“我與他兄弟之間,不拘泥這些,坐坐罷了,讓他就是了。”
趙北辰一揮袖道:“你坐著就是了,我們行舟也未必沒有可站之處。”他手裡端著酒杯,拉著我往前走,他雖比我小兩歲,力氣卻比我大許多,生拖帶拽拉著我往前去。
剛站定,卻見麵前席位上坐著一位彪形大漢,身材魁梧,似龐然大山一般擠在椅子裡。他抬眼瞟了我一眼,拿筷子夾了顆豆子吃,又喝了杯酒,方說:“北辰,這就是你新認識的朋友?”
趙北辰嬉笑道:“自是他,我與你一直說道的左行舟。”他又與我說道:“這是我舅舅霍千邈,人稱振威大將軍。”
霍千邈突然罵道:“玩物喪誌!”
趙北辰氣惱道:“舅舅!”
霍千邈露出笑容,抬起酒杯道:“來來來,喝一杯。”
我茫然看著他們,趙北辰往我手裡塞了杯子,拉著我的手與他舅舅碰了碰,又往我嘴裡倒酒。
霍千邈哈哈笑了一聲,點頭道:“行了,見過了。”
趙北辰笑嘻嘻,又拖著我往旁邊去,見他席麵旁座的年輕公子。
我抬眼看去,與趙北辰差不多年歲,臉色淡淡的,眉頭似蹙微蹙,見趙北辰過來,竟是不抬頭,隻枯坐著自顧自吃菜。
趙北辰踢了一下桌子,瞪眼道:“趙念安,當我空氣是不是?”
趙念安板著臉抬起眼眸,又端起茶盞喝了口茶,說道:“你煩我乾什麼?我吃完就回去了。”
趙北辰與我說道:“這是我二哥趙念安,你不必敬他酒。”他說罷湊到趙念安身旁去耳語,嘰裡咕嚕不知在說些什麼。
趙念安一臉不耐煩,抬起眼簾看了我許久,搖搖頭說:“我吃菜呢,彆來煩我。”
趙北辰嘻嘻一笑,又與他耳語。
我心慌不已,隻想逃跑,四處張望時,卻見太子殿下緩步走了過來,微微沉著臉,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樣子。
太子在我身邊停下腳步,蹙起眉道:“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羞愧不已,忍不住眼眶發紅,囁嚅道:“我這就走了。”
我轉身要走,趙北辰突然拉住了我,對趙念安道:“人就在這裡,你說,是不是太子大哥不厚道?”
趙念安敷衍著點點頭,似是不想多說話,看了看我又道:“太子哥哥興許不近人情,北辰你也刻薄,把人叫來這裡揶揄做什麼?”
趙北辰突然火氣就上來了,指著趙念安劈頭蓋臉罵,趙念安卻是不惱,充耳不聞一般埋頭吃菜。
我趁他們不注意從另一邊繞出去,這正堂裡我來過兩次,知道有好幾道門,連忙抄近出去,趁著夜黑風高溜回去。
我心中懊惱至極,早知就不該來這酒宴,如今太子殿下見了我惱,二哥見了我也惱,本來好端端吃頓席就散了,怎麼無緣無故就惹出這麼多是非。看二哥今日臉色不好,不知之後會不會遷怒於我。
我回到卷宗庫,徐月輝見我灰頭土臉坐進椅子裡,忽的笑了一聲。
我抬起眼看了看他。
徐月輝給我倒了杯茶,說道:“吃話餅子了吧?”
我驚詫道:“你怎麼知道?”
徐月輝樂:“瞧你這滿腹心事的樣子,定是受了氣。”
我搖搖頭,慢吞吞道:“沒人給我氣受,隻是覺得,那裡不該是我去的地方。”
徐月輝長長歎氣:“咱們這卷宗庫的刑吏,說好聽是芝麻綠豆官,實際就是奴才,尋常給主子們逗個趣,留個好印象,再討個賞,那便是極好的了,再往上,就得吃苦頭了。”
我怔了怔,說道:“今日我去赴宴前,也有人與我說了類似的話。”
徐月輝挑眉:“這人倒是實誠。”
我悶悶點頭。
徐月輝道:“娶妻要講門當戶對,交朋友亦然,與主子們難交心,且不說他們是否真心,你隻想,假如你們起了齟齬,是他們的錯,難不成要他們低聲下氣與你賠罪嗎?主子們貴重,自是要捧著哄著,你既做不來這樣的事情,又何苦為難自己?”
我抱著膝蓋窩坐在椅子裡,看著徐月輝搖頭離去。
徐月輝離去不多時,太子突然急匆匆來了,似是剛結束宴席,身上帶著一絲風塵仆仆。
我仍坐在椅子裡,見他出現,頓時鼻頭一酸,連忙趴下把臉埋了起來。
“我方才不是這個意思。”太子緩緩走近我,彎下腰摸了摸我的頭發,柔聲細語道,“他們心眼多,你去了那裡,我擔心你吃虧。”
我埋著臉,悶悶說道:“我知道了,你走吧,我以後不去就是了。”
太子歎了口氣,半晌又說:“你如今長本事了,見了我不行禮,與你說話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慢吞吞抬起頭,見他麵色凝重,怯怯站起身,正準備跪下行大禮,他忽然笑了起來,拖著我抱進懷裡,柔聲道:“總愛使性子,偏要嚇唬你才肯理我。”
我小聲道:“我長得不堪入目,不想叫你看。”
太子錯愕半晌,鬆開了我,笑道:“北辰胡說,你也信他?”
我嘀咕道:“倒也不像是假的。”
太子沉了沉臉,瞪著我道:“你如今確實長本事了,日日和他膩在一起做什麼?”
我道:“他與你一般平易近人,我與他說說笑笑有什麼關係?”
太子冷哼了一聲,卻不曾說什麼,繞到椅子後麵坐下,說道:“沏杯茶來喝。”
我應了聲,跑去沏了杯茶來,捧著放進他手裡。
他今日也飲了不少酒,麵頰泛紅,頗有些醉意,與那日中秋竟有幾分相似,隻是今日不曾酒醉酩酊,精神看著好了許多。
我站在桌前,湊近了些看他,問道:“殿下,你近來心情好一點了嗎?”
太子喝茶的動作頓了頓,眼波流轉打量著我,勾唇道:“方才還與我置氣,一轉眼倒來哄我。”
我微微有些麵紅,忍不住說:“我想你高興嘛。”
太子喝了口茶,淺笑道:“我每日忙得暈頭轉向,撥不出空來看你,你若是願意來太子府看看我,我必然高興。”
我乾巴巴笑了笑,上回去就挨了四十板子,我可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