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05 章 黃昏時,夫子們回家,我……(1 / 1)

嵐霧行舟 沉默的戲劇 3715 字 11個月前

黃昏時,夫子們回家,我與錢譽一道收拾了筆墨,將寫完的喜字與請柬暫時收攏起來,便各自回了家。

夏九州知道我今日回府居住,一早遣了洪叔駕車來接我,此刻已經等在門外。

洪叔身材發福,溫溫笑著的模樣像一尊彌勒佛,見我出來將手裡的油紙包遞給我,笑眯眯說:“小少爺餓了吧,我買了些花生酥糖,拿著路上吃。”

我莞爾笑了笑,捧過花生酥糖上了馬車,我掀著簾子坐在車廂裡,拿起一顆酥糖塞進洪叔嘴裡,“洪叔,你也吃。”

洪叔哈哈笑了笑,駕著車說:“我方才去錯了地方,去了太子府門口候著,得虧遇到了二少爺,他叫了宮裡管事出來說話,這才知道你在太尉府當差,你啊,真是個糊塗蟲,這城東城西的,差得天南海北。”

我嘴裡含著花生糖,抿化了才咀嚼起來,緩緩說道:“洪叔,要是你不來,我從城西走回家天都亮了。”

洪叔笑笑,卻說:“小少爺辦差累不累,累的話進去眯一會兒,回家就能吃飯了。”

我吃完酥糖才鑽回車廂,打著哈欠小睡了一會兒,醒來馬車已經到了學士府門口,洪叔擺出轎凳扶我下來,我把花生酥糖遞給他,理了理衣裳整整齊齊進門。

母親在飯廳備好了飯,今日吃飯人齊全,祖母慣例在自己院子裡吃,大哥在房裡吃,二哥難得回家吃飯,餐桌上添了幾道菜,比往日更豐盛。

我們一家四口連帶夏九州五個人坐在一張小圓桌上吃飯,夏九州毫不客氣,瘋狂扒飯,看得母親直歎氣。

左知言忍不住罵道:“你是餓死鬼投胎?”

夏九州往我碗裡夾了塊肉,挑眉道:“你懂什麼,辦差辛苦,我多吃兩口飯怎麼了。”

左知言又罵:“半點不斯文,哪裡有讀書人的儒雅。”

父親沉著臉擺了擺手道:“吃飯就吃飯,讀書就讀書,彆扯三說四,好好吃飯。”

左知言抿了抿嘴,興致闌珊地揀菜吃。

父親見他情緒低落,夾了隻雞腿給他,溫聲細語道:“為何胃口不佳?”

左知言搖搖頭,隻說:“中午在太子府吃多了,頓頓大魚大肉,再好吃也吃膩了。”

父親點點頭也不說什麼,見我沉悶吃飯,又問我:“舟兒近來辦差如何?”

我吃著菜隨口回道:“都挺好的。”

左知言嗤了一聲,眼神輕蔑道:“挺好?太子府與太尉府都分不清,整日稀裡糊塗,還吹牛去太子府寫喜字,荒唐!小心沒頭沒腦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父親沉下臉道:“知言!他是你弟弟,你知道他性格木訥就幫襯他一些,陰陽怪氣的做什麼?”

左知言倏然紅了眼,將筷子拍在桌上惱怒道:“您就是偏袒他,什麼都偏袒他!”他站起身怒瞪了我一眼,轉身就跑。

父親氣得吹胡子瞪眼道:“越大越沒規矩了!”

我怯怯放下筷子,遲疑著站起身,父親按著我的肩膀坐回去,語氣淩厲道:“不許去哄他!”

我支支吾吾點了點頭,埋下頭繼續吃飯。

母親幽幽看著奪門而出的左知言,忽然輕輕說道:“知言十九歲了,也該議親了,這般孩子氣也不知道該找什麼樣的人家。”

父親兀自思忖了一會兒,淡淡道:“百川鑽研學問,再等他兩年,舟兒年歲還小,如今又無官職在身,也再等兩年,知言倒是可以議親了,興許成了家就長進了。”

父親說完又看夏九州,笑吟吟說:“你也可以議親了,你放心,老師記在心上。”

夏九州連忙給父親夾菜,言語好不殷勤。

晚飯過後,我與夏九州回了小院,我心事重重又坐立難安,猶豫了半晌想著還是去向二哥賠罪吧,怎麼說他今日也幫過洪叔。

我拿起洪叔買的花生酥糖,兀自一人去找他。

本是想說幾句好話哄哄他,走進小院聽見父親爽朗笑聲,走近些才瞧見父親與二哥,還有其阿娘,三人有說有笑坐在一起,二哥眉開眼笑撒著嬌與父親勾肩搭背,猶然像從前那般孩子氣,父親也受用,十分喜歡他天真無邪的模樣。

我手裡抱著花生酥糖默默折返回去,到底是洪叔買的酥糖,我還是自己吃吧。

夏九州見我回來,什麼也沒說,隻意味深長看著我笑,我摸摸鼻子喝了口茶,悻悻道:“花生酥糖也不便宜,咱們留著自己吃吧,還得攢銀子給你置宅子呢。”

夏九州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什麼,突然又閉攏,隻點點頭,也捧起茶來喝。

次日天不亮,洪叔就駕著馬車送我與夏九州出門,沿途先將我在太尉府放下,然後再送夏九州進宮。

我到達太尉府時,天剛蒙蒙亮,正門剛打開,灑掃的仆人正在擦拭門口的石獅子,太尉大人的馬車正候在門口,我準備進門時,太尉大人身穿一品官服,由仆從簇擁著從裡麵出來。

我恭敬站去一旁,合手俯著腰,將腦袋埋下。

太尉大人大步流星經過我身旁,突然腳步一頓,折返三步站到我麵前。

我不敢抬起頭來,隻能繃緊了神經盯著他官服的下擺。

“抬頭,讓我瞧瞧。”

我晃了晃神,太尉現年隻有二十八歲,聲音卻低沉,頗有種不怒自威之感,我緊張地抬起頭去,卻見他劍眉星目十分俊朗,隻是微微蹙著眉的模樣令我不寒而栗。

太尉看了看我的臉,又撩起我的腰牌翻看,沉聲道:“你是典司院的人?”

身側管事走上前,弓著腰說道:“這位是典司院派來寫喜字的雜役,叫......”

那管事看了看我,我連忙回答道:“小人叫左行舟。”

太尉沉著臉問:“喜字為何寫行楷?”

我倏然一驚,無意識攥緊了衣擺,顫聲道:“太子妃成婚用正楷,側妃用行楷,禮製上是這般規定的。”

太尉目光炯炯望著我,突然撲哧一笑,湊到我耳邊小聲道:“寫這麼好看作甚,塗幾筆就罷了。”

我眼神呆傻看著他,太尉笑著彈了一下我的腦門,緊趕慢趕上了馬車。

我一頭霧水,待進了門,管事的才來與我說話,親自沏了茶方說道:“大人莫怪,昨日我家小姐見喜字非正楷,咣了頓火,被太尉大人訓斥了一頓才作罷。”

我不敢多問,悶悶點了點頭,待管事走後,兀自拿著筆墨寫起來。

錢譽與夫子們陸續進來,房間裡才逐漸熱鬨起來,大家分坐在椅子裡,各自寫著字。

本以為今日會同昨日一般風平浪靜,正好端端寫著字,突然衝進來幾位嬤嬤,其中管事嬤嬤插著腰一臉凶神惡煞,手裡捏著一遝喜字紅紙,當著我們的麵揉搓撕爛,惡狠狠道:“你們這群不長眼的東西,拿什麼破字來敷衍,你當這是菜市農戶娶親,隨意塗兩筆便罷了!”

眾人嚇了一跳,遲疑著站起身卻不敢回嘴。

嬤嬤們正鬨著,老夫人怒氣衝衝跑進來,氣急敗壞道:“鬨夠了沒有!鬨夠了沒有!昨日嫌棄字體不對,今日又嫌棄字寫得不好!你們這要鬨到什麼時候?”

管事嬤嬤嗤笑道:“老夫人這麼說就不對了,老太爺也說這字寫得難看,這打得不光是我們的臉,也是您老人家的臉那!”

老夫人遣了人來把她們轟走,可昨日寫得那些喜字卻全廢了,地上七零八落全是撕成碎片的喜字。

錢譽麵色不悅,卻不敢抱怨,隻尷尬說道:“幸好隻是浪費了一日,咱們抓把勁,重新寫過吧。”

我蹲在地上把碎紙團起來,老夫人握住我的手腕,歎氣道:“彆收拾了,我叫仆役過來收拾,您坐著歇歇吧。”

我溫溫地點頭,心情沉重坐回椅子裡。

雖當差幾個月,卻沒有見過什麼厲害的主子,典司院的大人們也都是兢兢業業,累的時候也數落我幾句,卻不曾真的為難過我。

我正慌張無措時,程堯司吏突然麵容焦急跑進房裡,正以為他是為了此事而來,卻見他麵色凝重,打發了錢譽與一乾夫子出去,隻徒留我在房間裡。

我緊張地攥著手,結結巴巴道:“我、我晚上熬夜重寫。”

程司吏走近我,擰著眉問:“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我一臉困惑望著他。

程司吏又問:“左知言大人是你兄長?”

我訥訥點頭:“是我二哥。”

程司吏抿了抿嘴,沉默了半晌道:“太子派他監管迎親事宜,他今晨來說,太子府人手不夠,叫我把所有夫子都叫過去,留你一人在這裡寫喜字。”

我怔怔望著程司吏,一時間竟不能言語。

程司吏歎了口氣,一臉惱怒的模樣:“他不是你二哥嗎?你怎麼得罪他了?”

我說不出話來,隻能搖頭,聲音囁嚅道:“沒有得罪。”

程司吏咬了咬牙,指著我的臉說:“我不管你,你一個人在這裡把喜字都寫了,不然你晚上回去捧捧你二哥,總不能叫我夾在中間為難。”

我紅著眼忙不迭點頭應是,程司吏一副恨其不爭的模樣,瞪了我一眼轉身離去。

我揉了揉眼睛坐回椅子裡,我不敢耽誤,拿起毛筆繼續寫字。

從小到大向來都是如此,哪裡有什麼得罪不得罪,不過是習慣了拿我取樂,喜歡看我窘迫為難的樣子,哪怕我真的去哀求討好,他也未必會饒過我,要是被父親知道,二哥挨了罵反倒說我告狀。

我日子過得鬱悶,也大抵是因為實在無趣,我讀書讀不出來,永遠都要看彆人臉色度日,父親雖公道,但與我也不算親近,往後我結了親多半還是要住在家裡,一輩子過寄人籬下的生活。

我的人生就像這永遠寫不完的喜字,重複著同樣的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