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但謝家小院裡卻熱鬨了起來,全村老少都恨不得擠了進來。人群中間被團團圍住的是一位乾癟黝黑的老婦,披頭散發滿臉是淚,坐在地上懷抱著謝阿大的屍身不住地嚎哭,幾個跟她相熟的鄰人不斷地在旁邊寬慰,有眼窩子淺的也跟著抹著眼淚。
曹老四連褲子都來不及換,就被謝家兄弟架了起來,強忍著未定的驚魂和便溺氣味,將自己如何聽到叫罵聲,如何看到瘦小黑影,如何發現發現謝阿大屍身,顛三倒四地講了一遍。謝家兄弟聽完,又在房前屋後查看了一番,小啞巴和阿芸不知去向,平時掛在阿芸脖子上的鎖鏈被扔在雞舍地上,謝阿大慣用來割鹿皮的一把獵刀也找不到了,定是那啞巴小子殺了人之後帶著女人逃了。
如今出寨子隻有一條路,那小子肯定是上了元寶山往鎮上走,雖說黑燈瞎火的,他還背著個女人走不快,但若是等到天亮他們走到鎮上,那可就真是泥牛入海無處可追了。
謝老二與幾個族兄弟合計一番,顧不得此刻夜黑風高了,還是上山追凶要緊。於是把老母托付給鄰人,領著七八個漢子,牽出兩條獵犬來,打著火把抄著趁手的家夥進了山。
月已近滿,斑駁的清輝籠罩在山嶺之上,蟲鳴蛙聲,如沸如羹。
山間小徑之上,少年的身影在樹影間時隱時現,他背上伏著一個佝僂瘦弱的女子,正是出逃的小啞巴和阿芸。小啞巴額頭上沁出的汗珠順著脖子上隆起的青筋滴落,身上的單衣已濕透,但卻絲毫不敢放慢步子。
伸手抹掉睫上的汗珠,小啞巴轉頭望了望,山下隱隱有狗吠聲傳來,又有點點火把的亮光攢動,正往山坡上來。他心中焦急,想要加快步子,卻一個踉蹌,和阿芸雙雙跌倒在地。他趕忙起身查看身旁的女子,也顧不得自己身上疼痛,蹲下身子示意阿芸爬到自己背上,但她卻定定地坐在地上,擺了擺手,聲音嘶啞地說,“彆管我了,你快些走吧,他們已經要追上來了。“
小啞巴急了,伸出手臂作勢要將她扶起,卻被輕輕推開。
“你帶著我走不快的,到時候我們兩個人都得死。 “
他搖搖頭,不願自己離開。
阿芸眼淚簌簌落了下來,雙膝跪拜在他麵前道, “少爺,奴婢求您了,這樣下去與其兩個一起被他們捉到打死,奴婢情願現在就一頭碰死在這裡!“
他緊緊扶住阿芸的肩膀,眼中也流下淚來,卻還是不住地搖頭。
阿芸歎了口氣,抬起頭來,反握住他的雙手,放柔了聲音。
“少爺你腳程快,先去鎮上,我就在附近藏起來,等他們走後,咱們在鎮上彙合。 “
他咬緊了牙關,沒有繼續搖頭,但依舊不願起身。
阿芸輕撫去他臉上的幾滴淚珠,輕聲問道,“少爺,那枚木牌還在你身上嗎?”
他點點頭,扯出脖子上一截看不清顏色的細繩,繩上掛著一枚小小的烏木牌。阿芸伸出手來,用枯瘦的手指細細摩挲了一番,道:“幸好這些鄉下人不識貨,才沒給他們搜刮了去。少爺,此信物切記不可離身,等你到了蜀山,找到靈樞道長,她一見此物自會保你周全。“
阿芸歎了口氣,語帶哽咽地接著說:“三年前小姐將你托付於我,哪想西南水災,渡船在平安鎮遭了難,我又被歹人哄騙困在此地,讓你險些丟了性命還受了這麼久的罪。小姐對我恩重如山,我卻無用至此……”
阿芸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又推了他幾下,連聲催他快走。
他猶豫了片刻,還是站起身來,雙手緊握,指甲深深陷入肉掌中,長長看了女人一眼,才轉身向山上跑去,頃刻間身影便融進了無邊夜色之中。
約摸一盞茶的工夫,謝家眾人追到了山坡上,領頭的幾個一眼就看到倒在路旁的阿芸,可那她一副渾渾噩噩的模樣,任憑如何都問不出來一句話。謝二憤憤將女子扔到一旁,指了個漢子把她帶下山,其餘人繼續在山間搜索。不覺漸入深夜,眾人已沿著山路搜了個遍,依然未能找到啞巴的蹤跡。
“媽拉個巴子,這小雜種還挺能躲,等老子捉到人,非打斷他的兩條狗腿不可!” 謝老二怒氣衝衝道。
“二哥,咱們把這片林子都翻了個個兒了,連那啞巴的一根毛都沒找到,難不成他已經跑出鎮上去了?”
“不可能!前半月大雨,西坡北坡都有土石流,那雜種過不去,去鎮上的路隻剩這一條,他腳程不可能那麼快,肯定還在這附近藏著,大家仔細點找,今晚就算掘地三尺也得給把他挖出來!“
“可你說他能藏哪兒去呢,這片山頭我們都來回找了幾遍了,難道,難道… …” 一個矮個兒漢子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恐怖的事情,咽了兩口唾沫,接著說, “那短命鬼怕不是跑去了鬼子坡吧。”
“鬼子坡”三字一出,不少人臉上微微變色,那邪門地方附近的山民即使在白天也不願靠近,何況現在還是這漆黑大夜裡。
謝二聽言稍稍愣了下,心下忖度一番,還是點點頭,舉起手裡的火把,轉頭大聲道,“弟兄們,走,我們上鬼子坡搜去,活要拿人,死要見屍,不能讓這小崽子跑了。”
眾人卻沒有回應,隻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麵上露出為難的神色。
“二哥,鬼子坡那地方人人都知道去不得的,那啞巴就算是跑進去了,也絕活不過今晚,不說那些孤魂野鬼,就是野狗子都能把他啃得骨頭都不剩。” 一個紅臉漢子打破了尷尬,湊近了謝二,輕聲勸道,“而且,我聽說最近這山上也不太平,有人還在鬼子坡那看到了妖魔,會吸人腦漿子咧。”
此言一出,周圍紛紛點頭,小聲應和著。
謝老二不以為然,一撇嘴,朝地上啐了一口,指著那紅臉漢子道。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這些鬼話也就是嚇嚇那沒見識的女人和穿開檔的娃娃,咱們在這呆了這麼些年,有誰在山裡親眼見過鬼?要是真有鬼的話,老子第一個出來劈了他!就是那些個野狗野豬,咱們這麼些個大老爺們還怕了那幾個畜生不成?”
接著他抽出腰間彆的柴刀,對依然猶豫著的眾人道,“老子現在就去那鬼子坡把那小畜生給揪出來,兄弟們有願意跟我謝老二一起的,以後有什麼用得著我謝老二的地方,老子絕對毫不含糊。要是有嚇破了膽子的自認孬種的就算了,趕緊下山給家裡的婆娘洗腳去吧!”
說罷,謝老二舉著火把徑直向山窪處走去,剩下的人也隻好硬著頭皮跟了上去。邊走邊大聲喧嘩呼喝,一來是為了驅散山中野狗,二來也是為自己壯膽,不消多時便走到了一處灌木林邊,不祥之地就在眼前。
隻見幾朵青色的鬼火在枯枝間亂舞,敗葉和幾張未燃儘的之前在陰風中打著旋,慘白的月光被枯枝敗葉篩過,落在此起彼伏的墳包之上,顯得愈發顯得荒涼可怖。幾個墳頭應是被野獸刨開了,被啃噬過的骨殖胡亂散落在一邊,不時還有吠叫聲從山中傳來,聽著好似嬰兒號哭,又似婦人大笑,令人背脊發涼。墳塋後麵有一座破敗的小廟,不知是哪朝那代所建,供的又是哪路神仙,早已沒了香火,僅餘四壁殘垣勉強支撐著一片殘破的瓦礫。
饒是膽大如謝老二,看到眼前此景也是不住打了兩個寒顫,但仍強鎮定道:“就這麼點地方,你們看哪裡有鬼怪,咱們人這麼多,有啥子好怕! 這裡唯一能躲的地方就是前麵那破廟,依我看那雜種肯定藏在裡麵,走,進去搜!”
隊伍哆哆嗦嗦向著小廟走去,小心腳步避著座座墳塚,廟門已朽爛不堪,勉強掩著,謝二伸手一推兩扇門板,裡麵便衝出一股子黑色旋風,裹著一股子腥臭氣,吱吱怪叫著迎麵打來,眾人躲避不及,隻能原地蹲下,手中的火把也被這陣黑風撲熄,黑暗之中隻剩一片驚嚎。
“鬼啊!有鬼啊!” 。
一個矮子嘴裡大喊著,渾身抖如篩糠,手腳並用掙紮著回頭跑去。
“瞎叫什麼呢!哪兒來的鬼?” 謝老二扯住矮子,俯身撿起地上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遞到他眼前。
“喏,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這他媽是什麼?”
借著月光仔細一看,他手中竟是一隻奄奄一息的蝙蝠,半邊身子都被燒焦了。剛剛那陣黑風原是棲息在廟裡的一群蝙蝠,被噪聲驚擾才飛出,這隻應該是不巧撲到了火把之上被灼傷了。
“我看是你娘生你的時候忘了給你生個膽子,幾隻簷老鼠就把你嚇得尿了褲子,叫的跟個娘們似的。” 謝二老丟掉了手裡的蝙蝠,又掏出火折子來,重新點燃火把。
那矮個兒跟著訕訕笑了兩聲,對著地上的蝙蝠狠狠踏上幾腳,把它整個兒踩爛了才罷休。
這破廟實在是不算大,尤其幾個人高馬大的漢子往裡一站,更顯得逼仄,破破爛爛蛛網橫生,頂上還塌了個大洞,看來已是許久無人料理,但奇怪的是供桌之上乾乾淨淨,搭著一塊破敗的黃幡,麵前還端端正正擺著幾個野果子。
謝老二伸手捏起一個果子看了看,新鮮飽滿,應是當天才摘下的,又將它砸到地上,惡狠狠道,“那雜種肯定就藏在這附近,大家仔細搜搜,捉回去跟那賤人湊一對,一起祭我大哥。”
供桌上的黃幡被一把扯下,露出了神位之上坐著一尊木製塑像,有小半人高,工匠的手藝很不怎麼樣,雕刻的十分粗糙,油彩已經斑斑駁駁,五官像是小孩隨手亂上去的,帶著幾分滑稽的一張臉,怎麼看都看不出法相莊嚴。
謝老二剛想伸出手去翻那供桌,忽然耳邊傳來一陣磔磔怪笑,聽得直叫人汗毛倒立。
“啊啊啊!!!” 人群中爆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又是那矮子,他顫抖著指向上方,聲音都劈了,“妖,妖怪啊!“。
眾人順著矮子的視線仰頭望去,隻見一張可怖的臉從屋頂的破洞中探了進來,那怪臉大如澡盆,覆滿白毛,一對眸子流轉著金色的火焰,朝著下方咧開大嘴,露出一□□錯的獠牙,好似一排鋼刀閃著幽幽青光,那詭異的笑聲正是從這巨口中傳來。
那怪物自破洞一躍而下,正落到領頭的謝老二麵前,來了個臉貼臉,呼出的氣幾乎噴到了謝老二的鼻尖之上,他一張嘴還沒來得及叫出聲,兩眼一翻白,竟直挺挺躺倒了下去。
“快跑啊!!!!”
眾人七手八腳扶起謝老二,甩開大胯往外撩,轟的一下便散光了,破廟中隻留下幾隻慌忙中被踩掉的破草鞋。
那怪物卻沒有追趕,不緊不慢地在小廟裡轉了一圈,如獅子狗般抖抖身上的毛發,搔了搔腦袋伸了個懶腰,竟吐出一句人話來。
“猢猻崽子,還不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