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十來天的雨水,天才初初放晴,日頭卻越發的毒,似乎要把之前缺席的光熱一並補上。眼看將要申時,還一絲風都沒有,驕陽下缺了一角的酒旗蔫頭巴腦的懸在長杆之上,依稀可辨四個大字 “平安酒樓”。
雖說是帶著酒樓二字,卻沒有酒樓一派的闊氣,隻是一座略顯殘舊的二層吊腳小樓,上下擺著十來張桌子,店裡也隻賣些散酒粗茶,燒雞醬肉,但生意卻是出奇的好。這西南邊陲的平安鎮在群山懷抱之中,聯通南詔苗疆,南來北往的客商熙熙攘攘,再加今日山民趁著天晴出來趕圩,店內可算的是座無虛席。後麵的小院裡還支上了一頂涼棚,供休腳的客人們避暑聊天。
“我說,你們彆不信,元寶山上可真有妖怪,我眼看得真真的!”
一個黑臉漢子站了起來,提高了聲量,轉頭看看四周磕著瓜子聊著閒天的人們。
“就上個月初一,我想趁著天好去山上打點兔子,不知道是惹了什麼晦氣,一天下來就沒碰到什麼好東西,才捉到兩隻田鼠,日頭就看著要暗了,這山上一貫邪性得狠,我當然是不敢多呆,隻好認了倒黴往山下走。一路都快走到山腳了,突然樹林子竄出一頭鹿來,又肥又壯,我趕緊把弩搭上,一箭就中了它後腿,沒想到那畜牲中了箭沒倒下,反倒是瘋了似地回頭往林子裡跑,這到嘴邊的肉,還能讓它逃了不成?我想那它也跑不遠,隻顧一路追著,在林子裡兜來兜去,沒留意天都擦黑了,我眼見它鑽進一排矮樹叢裡,便跟了上去準備補上一箭。我扒開樹枝子往裡邊一看,哎喲,我的媽......”
那黑臉漢子聲音越壓越低,一臉的神秘,吊了十足的胃口。
“看到啥子了嘛?你賣的什麼關子嘛陳阿狗,快說,快說。””坐在對麵的一個後生不耐煩地催促起來。
黑臉撇了後生一眼,卻不緊不慢地坐了下來,端起桌上的酒碗咂了兩口,又清了清嗓子,才繼續說。
“我往扒開樹杈子一看,另一邊居然滿是墳包子,原來那該死的畜牲不知怎麼地居然把我給帶到鬼子坡去了!”
雖是炎炎酷暑,但一聽鬼子坡這三個字,不少鄉民都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西南地區本是崇山峻嶺連綿不絕,這黑臉漢子所說的元寶山,本是離平安鎮不遠的一處無名野山,幾十年前一位尋龍點穴的風水先生途經此處,見此山形似元寶,便起名為元寶山,許是為了討個好彩頭,這個名字便被當地人叫開了。而鬼子坡位於元寶山的北坡山窪處,陽光總被側峰擋住,常年背陰,百十年前疫病橫行之時,附近的鄉民開始把染上惡疾不治之人運到此處等死,久而久之這附近橫死的,夭折的,都被埋來此處。大大小小的墳包裡都是入不了祖墳的枉死鬼,好一點的能有口薄皮棺材斂起,蓋上三尺黃土,勉強算個入土為安。更多的隻是一卷蘆席草草裹住,被隨意棄在此處,不消半日屍身便被野獸啃食得七零八落。遍地的骸骨是毒蟲蛇鼠的樂園,還有以死人肉為食的野狗子,雙眼一片血紅,在瘴氣間出沒,駭人得狠。
黑臉漢子接著說,“ 這麼個邪性地方我哪敢再往前,剛想往後退,就聽到前麵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音,我壯起膽子往前一看,差點沒尿了褲子!就在我麵前不到五丈的地方,一頭白毛怪物立在墳包上,正從裡麵刨食呢,那聲音就是它嚼人骨頭發出來的。”
聽到這裡,人群都靜了下來,燥熱的天氣在這小店裡似乎涼了一截。
“哈哈哈哈,陳阿狗就你這膽子,有三錢重沒有?” 一個赤膊男人打破了這一片恐怖的氣氛。“你看到的怕不是野狗子罷了吧,那些畜生也就是刨刨死人肉吃而已,見到活人就跑了,瞧把你嚇的那個孬樣,還到處咋咋呼呼到處喊什麼鬼啊怪的。”
黑臉瞪圓了眼睛,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聲音也大了不少。
“放你奶奶的屁!是不是野狗子老子還看不出來?那怪物個頭跟大狗熊似的,渾身白毛,眼睛血紅,那一嘴的大牙,跟老虎似的,一口就能把你腦袋給嚼碎了,那能是野狗子?”
“那,那你說那是個啥玩意嘛?” 旁邊一個黃須老頭小聲問道。
黑臉又瞪了那赤膊兩眼,坐下又咂了口酒,這才開口。
“我估計要麼是山精,要麼是僵屍,現在道行不到,還隻吃吃死人肉,要是再修煉下去,那勢必是要下山來吃活人的。最近還是把家裡的丫頭小子看緊點,沒事彆去山上野,千萬彆靠近鬼子坡,那地方可是邪門得狠,死鬼們怨氣不散,能不生妖魔邪祟嗎?“
眾人點點頭,又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了附近的鄉野異事,幾碗散酒下肚,故事是越說越邪乎,讓人在這大熱天裡脊背都生出一絲絲涼意,倒也是一番解暑的妙法。
“哎呀,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黃須老頭看了看日頭,突然一個激靈。
“應該酉時了。“
“該死該死,喝酒誤事啊。“ 黃須老頭一下子蹦了起來,抄起碗來把碗底的殘酒一飲而儘,急匆匆向外走去。
“曹老四,你這麼著急乾什麼?你家又沒得婆娘等你。從這裡到謝家寨不消個把時辰,現在日落的晚,還熱得很咧,莫熱死了你的老驢。“
他從牲口棚裡牽出一頭老驢來,對著眾人擺擺手,“不早了,前幾日漲水把寨子前邊的橋給衝斷了,我得繞山路回去咧,我這牲口也不中用,走不快,我可不想在山林子裡摸黑走夜路。“
“這就怕走夜路了,莫不是聽故事給嚇破了膽吧?哈哈哈哈。”
曹老四啐了一口,算是對這番揶揄的回應,爬上驢背匆匆沿著小路向西行去。
老驢行至半路,太陽就漸漸收了那毒辣酷熱的威力,斜斜橫在地平線上,天色漸黑,不時有縷縷清風吹來,激得曹老四連打了三四個噴嚏,酒也頓時醒了不少。山坡之上,竹林打葉沙沙作響,幾縷流螢隨風打著旋,仿佛點點鬼火,山中不時傳來幾聲夜貓子叫,聲如嬰兒啼哭。
曹老四心中嘀咕,七月可是鬼月,傳說初一地門大開,這地獄中的餓鬼們在此時便能通行陽間,百鬼夜行,陰氣重而陽氣衰,當下這山間小徑上隻有這一人一驢,他想起早些時候聽到的鬼話怪談,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攏了攏外衣,使勁拍拍驢屁股催它加快前行,但這老驢隻是打了兩個響鼻,依舊還是不緊不慢的向前踱著步子。
老驢晃晃悠悠又走了約莫半個多時辰,終於是拐進了謝家寨,天色已然全黑了下來,曹老四趴在驢背上已是昏昏欲睡,信由著老驢識途往家走去。
“該死的小雜種,老子今天非得殺了你不可!”
突然傳來的一聲暴喝給曹老四嚇了一激靈,僅剩三分醉意業也被嚇走了。定神看了看,原來前麵是謝阿大家,那自不必說,一定又是謝阿大在拿他家那啞巴小子撒氣。
謝家寨裡四五十來戶人家,其中屬謝家人丁最為興旺,這謝阿大的老娘一連生了五個兒子,老三還在城裡當差,在這小小村寨裡算得上是頗有勢力,謝阿大是做打獵營生的,長得是魁梧有力,但小時候染過病,落得一臉的麻坑,一張七進七出的醜臉,脾氣還暴躁得很,二十好幾了都討不著婆娘。幾年前鬨水患,他老娘從平安鎮上帶了個叫阿芸的外鄉女子回來,說是南邊的災民,來時還帶著個病殃殃的男孩,七八歲的樣子。這女子長相雖然清秀,但性格倔強得很,自從進了謝家,天天少不了打罵,起初還能聽見她的嚎哭求救,但漸漸聲音就少了。怪也是要怪她自己肚皮不爭氣,這幾年一直沒能給謝家添上香火。謝阿大拿一把鐵索將她鎖在雞舍裡,曹老四今年曾隔著籬笆看到過她兩次,都是一副癡傻模樣,大概已是瘋了。
至於那小男孩,當年才不到十歲,說是嗆了水一直高熱不退,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了。謝阿大扔他在牛棚裡,不管不顧,也算是他命大,居然活了下來,但自此是不會說話了,村裡人跟他講話他也反應全無,也不知道他姓名,都隻叫他“啞巴”。他白天被謝阿大差遣著去山裡打柴采山貨,晚上就在牛棚裡跟牲口一起睡,蓬頭垢麵又臟又臭,一身的滋泥。謝阿大平時免不了拿那對母子出出惡氣,非打即罵,寨裡人早就此以為常了。
曹老四這一路顛簸,又吃了幾口山間冷風,隻覺得腔子內一陣翻騰,頭也痛得很,趕緊爬下了驢背,坐下歇歇。叫罵聲還是不住的傳來,吵得他煩躁不已,謝阿大肯定是又喝多了,酒瘋一撒起來這一時半刻怕是結束不了。乾嘔了一陣又吐不出來,曹老四歎了口氣,斜靠在一顆老樹下,和上眼皮養養神,等著這一陣不適感過去。
沒一會兒,他突然覺出一點異樣來,那聲聲怒罵不知何時消失了,整個寨子又回到了一片寂靜之中。他揉揉眼睛,扶著樹乾站起身子,剛好看見一個瘦小的黑影從謝家出來,好像還背著什麼東西,朝著村口方向快步移動。
他搖搖晃晃走到謝家院外,那籬笆院門隻是虛掩著,又側耳仔細聽了聽,院裡隻有一片寂靜。
“阿大,阿大!”
他向院內喚了幾聲,卻無人應答。
借著烏雲後透出來的幾縷月光,曹老四向裡麵張望,院裡沒有點燈,滿地都是散亂的木柴,雞舍的門也開著,但不見任何人的蹤影,謝阿大,女人,小啞巴,似乎都消失了。
心中不祥的預感不斷放大,他一麵嘴裡喚著“謝阿大“,一麵朝著竹樓走去。在樓梯跟前,剛一抬腳就被拌了一下,仰麵栽了下去,卻倒在了一個柔軟的物體之上。
原來這階梯之下躺了個人,在昏暗的夜色裡看不真著,臉朝下趴著,一動不動,看身形正是謝阿大。
曹老四支起身子,又輕聲喚了兩下“阿大”,身下的人毫無反應。他伸手向男子肩頭探去,卻摸了一手的濕滑粘膩。此刻烏雲剛好被風吹散,慘白的月光之下,他分明看見鮮血從謝阿大屍身脖頸上的一個大口子汩汩湧出,哪還有活命的可能。
他隻覺一道熱流從股間順流而下,兩腿似棉花做的一般,使不上半點力氣,一下跌坐在地,那幾次沒能吐出口的穢物,此刻終於翻湧著嘔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