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跟隨範主任快一百年,與子商就相識了快一百年。
她肉身死於清朝末年,因容貌出色被範建私扣在身邊。
改製之前是範建的侍妾,改製之後是女秘書。她也一直喚範建為老爺,改製後才稱為主任。
可範主任身邊像九九這樣的姑娘,從不重樣。
之所以喚她九九,那是因為範建換人換得太頻繁,懶得記名,便把這些女子以侍寢的順序進行稱呼。
這些女子裡,唯獨九九姑娘留下來的時間最久。
九九善良機敏,子商與她相處一向和睦友善,以往並沒有過節。
所以子商才弄不懂九九為何要故意誆騙周雷給自己打差評。
九九看著子商,眼含歉意、不舍與悲傷:“抱歉子商大人,害您差評惹怒主任,是我唯一能離開他的辦法。”
作為範建的秘書,九九自然十分清楚主任為了讓子商大人回到帝都花了多少心思。
而九九直接要害,阻礙了範建的策劃,浪費了他精心申請來的名額。
範建自然會盛怒。
果然,下一秒,萬丈高樓的空中響起範建的怒吼。
“大膽九九,蓄意陷害同仁,其心之險,其行之可恨,即刻解除一切職務,打入枯樓。”
枯樓!
聽到這個懲罰,眾無量體都驚呆了。
枯樓,顧名思義便是能讓無量體枯萎消散的地方,又因受罰者往往會發出堪比厲鬼哭嚎的慘叫聲,又稱“哭樓”。
無量間生存律令三:能讓無量體徹底消散的方法共用三種,分彆是枯樓、斬魂刀以及帝王血。
後兩者下手都是快狠準,唯獨枯樓是把犯了罪的無量體關進密閉空間,放入大量有毒幻氣,猶如毒汁浸入人的五臟六腑,被數以萬計的螞蟻啃食你的身體。
偏偏整個過程,你會被迫保持一直清醒,直到親眼見證自己的消亡。
一百年間能讓大家記下來的,範主任身邊的姑娘就隻有九九。
在場不少無量體,曾經拜托主任辦事都是由九九姑娘牽線才辦成的。
如今九九姑娘僅害子商大人多一個差評,便立即被主任判下如此重的懲罰,讓在場的各位不禁擔心。
深怕自己哪日一個不小心得罪了千歲祖宗,會不會也落得如此下場?
範主任背著手,一臉威嚴,從天而降後移形換步到九九跟前。
“九九你可知罪?”
九九立即跪在地上,低著頭沒有一絲想要狡辯的意圖:“民女知罪!”
聽到九九自稱民女,範建麵部柔和了些,他盯著九九的發頂,想到了他們第一次見麵也是這樣的情景。
子商離得近,發現範建眼裡明明有不舍,可他還是親口問出那句。
“那你可願伏法?”
子商認為沒必要給出這麼重的懲罰,出口阻攔:“罰得是不是太重了些?”
可範建恍若未聞。
“範主任我覺得......”當著眾多無量體的麵,子商還是尊稱他一聲範主任,她不想把事情走到這幅局麵。
誰知,範建不等子商把話說完,板著臉拒絕:“我才是北市無量間真正的治理者。”
子商雖有三千年的資曆,但她是被太子親自貶入北市且從事等級最低的郵差。
範建敬她,尊稱一聲子商大人,北市無量體也跟著尊稱她為子商大人,但也僅限於尊稱並無實權。
九九抬頭感激地看了子商一眼,隨後深情地望著範主任,一行清淚瞬間滾下,磕了三個頭,額頭抵著地,低喃一聲:“謝,老爺。”
這句道謝隻有近處的子商和範建能聽到。
隨後九九高喊:“民女伏法。”
話音剛落,就有兩個執法的無量體上前將九九帶走。
走的時候九九沒有一絲留戀。
九九被帶走後,眾無量體也不敢圍觀,紛紛散去。
偌大的空間裡竟隻剩子商和範建。
子商率先開口:“即使沒有這個差評,你也勸不動我,何必拿九九撒氣?”
範建苦笑:“要隻是單純撒氣就好了。”
子商皺眉不解。
“九九至親輪回次數已滿三次,她在無量間再沒有待下去的理由,在此之前她便向我提過幾次消散的想法,隻是每一次都被我反駁了。”
無量間的公職不參輪回塑形,除非意外爆體而亡,否則此後時光永遠隻能做個無量體。
所以九九為了能順利離開,無處無奈隻能破壞範建的計劃惹他盛怒。
範建的思維子商雖然不敢苟同,但也能猜到七七八八。
範建為官,身居高位,北市無量間的土皇帝,怎麼可能容忍身邊人為了達成私願而忤逆自己,甚至不惜破壞他的計劃?哪怕是一件小事。
因此當眾懲罰九九入枯樓,是殺雞儆猴用來警醒下屬的,也是幫助九九完成的心願。
甚至範建還會認為這是自己給予九九百年陪伴的肯定。
子商還要說些什麼,突然聽到範建身後傳出一個妙齡女子的聲音。
“主任,會議時間馬上到了。”
她看過去,發現正是之前在範建辦公室撞見的那位□□。
□□小姐什麼時候到的?
範建一拍腦袋,像是剛想起似的,大笑讚道:“還是妙妙你記性好。”
隨後他揮了揮手讓這位妙妙走遠些等待。
妙妙向正盯著自己的子商微點頭,隨即乖巧走遠候著。
顯然這個妙妙就是接替九九秘書位置的新人。
不知為何,子商覺得有些替九九感到不值。
範建看妙妙走遠後,從寬大的袖袍裡拿出一盒精致的糕點遞給子商。
“裡麵都是九九最愛吃的,我還有個會,就勞煩子商大人替我去枯樓送一送了。”
說完範建不等子商拒絕,深深一鞠,溜之大吉。
最後隻剩子商一個人站在原地。
她打開手上的糕點盒,裡麵確實是一些精致可口的點心,並且都是印象中九九愛吃的那幾款。
子商不由歎了一口氣,這個範建對九九到底是有心還是狠心呢?
直到她瞥見裡麵有一張小字條,上麵赫然寫著三個字......贈久久。
子商猛地抬頭,望向上空範建離開的方向。
範建叫的不是九九,而是久久!天長地久的久!
所以會不會他盛怒的其中一個緣由是他想讓九九在無量間漫長的歲月裡陪著自己長長久久......
枯樓雖然刑罰殘忍,但建築設計卻非常美。
巨大、幾近透明的結界像罩子一樣從天而降,將犯人困在中央。
當刑罰開啟時,結界內會噴射出粉色的幻氣,吞噬無量體的全部肌膚。
結界本身還會散發出若有若無的微光。
粉色幻氣夾雜著無量體消散後的純白粒,結界裡美輪美奐。
美得根本不像讓事物徹底死亡的地方,倒像是歡送它的光臨。
“想過你會來,但沒想到隻有你來。”
百年相伴,恍如從未存在。
九九望著牢房外孤零零的子商,黯然失神。
子商清楚九九在期待什麼,頭一回不知如何開口。
最後也隻能重複範建的說辭:“範建他......範主任有個會議,來不及......”
“子商大人,我都明白的。”
九九打斷子商的話並問子商:“通知他開會的是不是一個叫妙妙的女孩?”
子商猶豫著要不要說出實情。
誰知九九一副早有所料到表情,“我不是他身邊的第一個女人,也永遠不會是最後一個。”
“其實,他心裡還是有你的。”
子商從袖袍裡拿出那盒精致的點心,“這是他讓我帶來的。”
九九看到那盒點心,一開始情緒還好直到打開後看到裡麵都是自己日常愛吃的,瞬間潸然淚下。
她淒苦、怨喊:“既生情,情不忠,又有何用?”
可子商不是範建更不是男人,九九的質問,她沒法回答。
看著地上散落的糕點,結界內彌漫的粉白氣體。
子商深深一歎,離開枯樓。
唬唬趴在自家靈盒蓋子上翹首以盼。
“都好一會兒了,怎麼大人還沒回來?”
子商老遠就看到自家獅子頭趴在蓋子上東張西望。
唬唬看見一頭紅發從下方飛上來,眼睛瞬間亮了。
“大人您可算是回來了,菜我都快熱三遍了。”
唬唬熟練地替子商寬衣,沒聽到子商回話且神情沮喪。
他抱著衣裙在身後滿臉擔心:“怎麼了大人,出什麼事了嗎?”
子商簡單說下了經過。
唬唬果然震驚,“九九她......範主任怎麼舍得啊?”
子商卻突然爆發:“如何舍不得?三千年比百年多數十倍,還不是照樣被利用乾淨後流放千裡!”
唬唬嚇了一跳,見子商徑直往房內走,在後麵大喊:“大人我做了你要的排骨,您還吃不吃了?”
子商氣都氣飽了,哪有心思吃。
“你自個吃!”
啪的一聲,房門重重關上。
唬唬嚇得又一抖擻,撓了撓頭,嘀咕:“大人今日火氣也太重了?要不要給她煮點蒲公英水去火?”
不過既然大人不吃,那就說明,所有獅子頭都是他的了!
唬唬下一秒樂嗬嗬地跑回廚房,鍋裡的排骨他是一口一個。
子商回房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
她本就性格孤僻,貶入北市也沒什麼朋友,九九勉強算得上一位。
今日,親眼見證了一位朋友的消散,子商心裡有說不上來的鬱悶。
九九在無量間待了不過百年,便厭倦了這樣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生活。
她既等不到親人輪回再次相見,也等不到範建從一而終的愛,沒有任何寄托最終決意赴死。
子商聯想到自己。
她在無量間惶惶度日過了三千年。
至親九族早就不複存在,她甚至連自己本來的姓名都不記得。
三千年的時光足以淡化前世種種。
她躺在床上,試圖回想前世自己作為人的一些畫麵,卻發現自己怎麼也想不起來。
想起來的,反倒是過去在帝都冷宮裡和太子相依為命的艱苦歲月。
子商望著靈盒上方冥想的銀河星空,默默歎氣。
如果這些也能忘掉該有多好......
唬唬四肢著地,沿著靈牆火急火燎地向下跑。
偶爾嫌道上有人擋路,飛撲到樹上借此抄近道。
有無量體發現這是子商大人家的靈仆唬唬,不禁好奇地大喊:“唬唬你不照顧你家大人,著急乾什麼去?”
獅子頭邊跑邊哭:“嗚嗚,我家大人死了,我要去找範大人來救她。”
“唬唬你可真夠糊塗,你家大人早就死了,比我們死的還早哩。”
眾無量體被逗笑。
唬唬心裡又氣又急,“你們懂什麼?”
顧不上和他們鬥嘴,唬唬四肢加快了速度。
子商大人自那天從枯樓回來把自己關進房間,已經整整有三個月未出房門了。
唬唬到辦公室的時候,範主任正在給妙妙看手相。
範主任聽唬唬說完心裡的擔憂,壓根不當一回事。
“這事我早就知道了。”範建一副儘在掌握的表情。
唬唬撓了撓頭,訝異:“啊?您知道?那為什麼......”
範建幽幽開口:“子商大人三個月未去點卯,他們郵司的統管告到我這裡,被我好不容易給壓下來了。”
至於他為什麼沒有上門去看看子商,是因為他懷疑子商是故意的,好以此推脫以全北市業績第一的身份回帝都。
唬唬還是很擔心:“可大人三個月不曾吃喝?我怕她......”
“放心,我們又不需要吃喝拉撒,不吃就不吃唄。”
範建自己剛說完就察覺到不對勁了。
無量體確實不食五穀,但為了讓漫長的歲月顯得不那麼無趣,他們照舊過常人的日子。
而子商大人最愛吃吃喝喝,居然能忍住三個月不曾出門?
這其中確實有異。
範建當即決定跟唬唬走一趟,陪同的還有妙妙。
範建他們三個站在子商的房門口,起碼等了10分鐘,也沒有回應。
房門被子商從內部用魄力上了鎖,尋常情況下是不可能打開的,隻能暴力破除!
範建使魄力,唬唬現獅身,至於妙妙隻能用身體撞。
三、二、一。
三個互相對視,齊齊上陣。
結果還沒等唬唬撞上去,就看到門打開了。
子商一揮袖子,扇起來的清風將唬唬、妙妙吹倒在地,範建老當益壯,僅僅退後幾步。
“好你個唬唬,居然帶頭撞壞我的門。”
唬唬趴在地上,看見大人一臉薄怒站在門口,又喜又怕。
明明是頭獅子,卻像貓一樣嗷嗚了一聲,匍匐前進,窩在主人身下,撒潑打滾、舔鞋示好。
範建彎腰作揖,妙妙跟著有樣學樣。
“我聽唬唬說您三個月未出房門,特來探望。”
不得不說範建溜須拍馬是一把好手。
子商麵容憔悴,這也是她感到奇怪的地方。
自那日她心情沮喪回到房間後,就陷入沉睡。
半夢半醒間,總聽到一個人類小男孩在找自己。
同時,青轅好像也在找自己。
但這些內容,子商都不準備告知他人,隻說:“就是有些累了。”
唬唬擔心地插嘴:“累也不至於睡三個月啊?而且我做了您最愛吃的食物,您聽了也沒回應。”
範建也是一臉擔憂:“唬唬說得對,大人您有什麼不適的地方儘管提出來,範某一定全力相助。”
子商想起那日自己神情沮喪的原因,淡淡開口:“我隻是覺得沒意思。”
“沒意思?”
唬唬和範建異口同聲,他們實在不理解子商大人為什麼會覺得沒意思?
突然,一直不曾說話的妙妙開口:“子商大人是覺得在無量間生活的無趣嗎?”
子商看向那位頂替九九位置的新秘書。
雖然不知道她為何如此問,但必然有她的道理。
子商點了點頭。
妙妙再問:“那這三個月來是不是總嗜睡且食欲不佳?”
子商又點了點頭。
妙妙對子商的症狀了然後,轉身對範主任提出:“有沒有可能是抑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