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08層最裡麵那間便是無量間駐北市辦事處主任辦公室。
她象征性地敲了敲門,還沒等裡麵“請進”的口音落地,便推門而入。
裡麵的人也沒受到驚嚇,該乾嘛還乾嘛。
倒是子商瞥了一眼裡麵的情形,大大地翻了一個白眼。
與辦事處摩登大樓的外觀不同,主任辦公室內部卻彆有洞天。
清朝古色古香的風格,雕梁畫棟、桌椅板凳甚至連腳踏都是用金絲楠木精心打造而成,極其奢靡。
最顯眼的地方擺著一張比床還大的辦公桌,白花花的□□側躺在桌上,那細膩的肌膚一看便是妙齡女郎。
女郎的手腕正被一個四十餘歲的男人牽著,男子一身藏藍長袍,腦門鋥亮,僅腦後三分之一處紮著一尾長辮,怎麼看都像是清朝人。
這場麵,在過去一百年裡早已出現過千千萬萬遍,子商都麻木了。
範主任原籍清朝,單名建,死於道光三年。
寒窗苦讀三十載,好不容易中了舉人,混得一個八品小官。結果上任沒幾年,在家吃飯吃太急被噎死了,才四十多歲便一命嗚呼。
生前沒機會大展宏圖,死後也不願甘為平庸。
於是,範建在無量間百年一次的公職考試中成功上岸,成為無量間最低等的小郵差。
又一次機緣巧合,識得一位貴人,短短幾十年飛升無量間駐北市主任的位置。
可以說在北市,他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在誰之下呢?
當然是......
主任一看到子商,心裡就犯怵。
明明讓九九一個時辰後再請子商大人來,怎麼現下就來了?
範建浸染官場兩百多年,看著老東家嘉慶皇帝輪回道都走了兩遍,還能不明白九九那點小心思?
他眼角微眯,心裡略有不悅,但瞬間隱去。立即起身迎接,順勢揮手讓桌上那女郎離開。
“子商大人,您來了。”
那女郎剛死了沒幾天,還沒聽說過子商的名號,但見範主任這麼恭敬的樣子,推測對方地位應該非同一般。
她邊從桌上爬下來邊悄悄打量,可主任對麵隻有一位十六七歲模樣的少女。
女郎訝異這少女能有什麼本事讓北市無量間最大的主任俯首稱臣,但也隻敢悄悄瞥一眼,便快速離場。
子商坐在木椅上,目送那女郎離開,才肯開口:“私自將女體扣下,不怕誤了她的輪回命數?”
範主任擺手訕笑:“都是你情我願,算不得私自扣下,望子商大人用詞謹慎。”
“哼,好一個你情我願。”子商皮笑肉不笑,“也不知道太子對此有無了解?”
範主任將辮子往後一甩,先是向子商鞠了一躬:“我為無量間兢兢業業服務兩百年,也就這麼點愛好了,相信太子大人會體恤下官的。”
說完,他雙手向上作揖。
子商懶得糾纏:“說吧,找我來什麼事?”
範主任轉身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文件夾遞給子商。
子商打開瞄了一眼,竟是自己到北市就職一百年以來的業績表。
她興致缺缺地將文件夾扔回,正巧砸在範建懷裡。
“你想說什麼?”子商麵無表情。
“大人您來北市任職也有一百多年了,難道不想回帝都嗎?”範建試探的問。
見子商沒反應,他劈裡啪啦背出早就準備好的說詞。
“因大人您工作態度端正,積極向上,用真心對待每一位飄渺無依的亡魂。現,業績將滿一千萬且從無差評。我們無量間駐北市辦事處全體職員一致認為推優到總部去的名額屬於您。”
範建一次背完,總算能吐口氣。
子商卻想:搞半天喊我上來,就是為了這麼一檔子破事?
她陰陽怪氣地回複:“我現在可是公職裡最末等的小郵差,有什麼資格拿走這唯一的名額,怎麼也該您第一啊?借此回到太子身邊,不剛好如了你的願?”
你以為我不想這樣做?
範建眯了眯眼,他就知道這位祖宗沒那麼好搞定。
他摸了摸自己錚亮的大腦門,好言相勸:“北市荒蕪,不適合您這樣的金枝玉葉。”
子商翹著二郎腿,幽幽地看著範建,故意唱反調:“北市挺好,山高皇帝遠,誰都管不著。”
眼看這套說詞行不通,範主任神色一變,像個老父親苦口婆心。
“您看看您自己,如今也有三千歲了,像您這個歲數的,哪個沒做到我無量間最高層?也就您這個奇葩不升反降,從帝都一腳踹到最蠻荒的北市來了!”
子商單手撐著下巴,一下又一下敲著太陽穴,“你彆忘了,是誰把我踹到北市來的?”
現在搞這一出又想她不明不白地回去?
休想!
子商懶得再說,準備起身離開。
範建看子商油鹽不進,無可奈何地歎息。
“百年前,太子推舊崇新、大行政改,此舉使得無量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也因此得罪權貴無數。”
範建一開口子商就知道他要吐什麼屎,離開的腳步加快。
沒法,範建隻能在後麵大喊:“以長公主為首的守舊派更是屢屢針對太子,如今太子大人在帝都孤立無援,大人您就真的不想回去幫他嗎?”
子商聽後,站在原地,沒有回頭,隻有心灰意冷的一句。
“可當年也是他將我利用後,親口喊我滾的啊......”
注視著子商離開的背影,範建一手背在身後,一手煩悶地摩挲著自己的大腦門。
他呢喃低語:“可當年太子也是出於無奈呢!”
原本他隻是帝都的一個末等郵差,彼時太子青轅也還隻是四皇子。
他性格圓滑,在一次視察中給四皇子青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視察後沒幾年,四皇子就成了太子。
又隔了沒幾年,就傳出子商大人在帝君萬年壽的宮宴上得罪了三皇子侍妾,被太子當眾嗬斥,親自下令逐出帝都、流放北市蠻荒的消息。
範建剛考入公職不久,他這樣在帝都消失都不會冒個泡的小角色,第二次見到了成為太子的青轅。
從此,帝都消失了一個不足輕重的小郵差,北市多了一位名不見經傳的辦事處主任。
從辦公室離開後,子商回到寢區。
到過公墓嗎?
墓園裡有一麵放著一排排骨灰盒的水泥牆。
無量間的寢區與人間墓園裡那麵牆沒有太大區彆。
隻不過這裡的牆更高更大,一望不到頭。密密麻麻的格子裡放的不是骨灰盒,而是靈盒。
這些靈盒就是無量體休息的地方。
子商的靈盒放在最高處,尋常無量體根本無法靠近,所以尤為清淨。
但唯一不方便的是,每次子商上去,都要飛過長長的一條道。
所以,不停地有無量體向她問好。
“子商大人......”
“子商大人好......”
“子商大人您吃了嗎?我這有極樂城剛出爐的孟婆餅,要不要給您拿一點?”
子商被其中一位太婆形態的無量體攔住。
孟婆餅剛賣的時候,子商確實挺愛吃,但吃了兩千年早就厭倦了。
見太婆就要進靈盒去拿,嚇得子商連忙擺手離開,客氣又尷尬地笑:“不......不必了。”
一路上又經曆了好幾次無量體們熱情攔截的事,子商才終於回到自己的靈盒。
無量間不分晝夜,但作息時間與人間剛好相反。
人間午夜百姓沉睡,無量間的無量體們剛好準時打卡上班。
此時,人間與無量間的通道會短暫地放開。
子商剛飄到靈盒入口,盒內靈仆唬唬嗅到主人的氣息,立即打開蓋子迎接。
等她進入靈盒後,再自動閉合。
唬唬,獅頭人身外加頭上長了一堆青青小草。
之所以會長成這樣,那是因為太子青轅認為無量間的無量體數量過多,即將能量失衡。
於是頒布律令:每個無量體隻有三次塑形重入人間的機會。
那靈仆三世輪回後,本該消散於天地。
恰逢那年帝君萬年壽,想要大敕無量間,換取臣民擁戴。
可為了保持能量守恒,這些無量體就不能以正常的形態相存。
於是,太子向高人取經,將這些無量體化為靈盒,販賣給正常的無量體居住。
既能滿足帝君千古仁君的稱號,又解決了能量守恒的問題,還促使靈盒智能化使得市價再漲一波。
一箭三雕。
因此數以萬計的本該消散的無量體得以留存。
而這些靈仆長相自然與正常無量體有所區彆,他們的形態是三世結合所成。
所以子商的靈仆,第一世是人,有人身;第二世是獅子,有獅子頭;第三世是草,毛發全是青青小草。
“大人您回來了,熱水已經給您預備上了,菜肴也在烹製當中。”
子商一進入靈盒便習慣性張開雙手,唬唬立即從身後替她寬衣,一秒褪去長長的裙擺。
一身單薄素紗裙的子商,光腳走在純白地毯上,照常準備去沐浴。
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猛地回頭,盯著唬唬一言不發。
“怎麼了大人?”唬唬忐忑地問。
子商歪著頭打量唬唬好一會兒,開口便是嫌棄:“你多久沒理頭了?”
“啊?”唬唬沒想到子商是問這個,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說來也怪,他們主仆怕是無量間最吸睛的存在。
一個頭發紅似血,一個綠得直冒油。
關鍵子商肌膚似雪,一襲紅發垂落至地,渾身冒的是仙氣與邪氣共存的詭異美。
而唬唬獅頭人身,獅子毛全是綠油油的小草,一根根長至地,活像個野人。
“我明天就去找王嬸梳頭。”
好在唬唬是獅子頭看不出臉紅了。
子商不再追究,轉身前去沐浴。
結果剛進浴池沒十分鐘,眼前就彈出一條最新工作信息。
末等職工就是有這點不好,沒有拒絕接收工作通知的權利。
即使你閉著眼不想看,那該死的係統還是會自動播報。
而且還是在無量間全體、實時播報。
“郵差子商,收到差評、投訴兩條。”
差評?投訴?
子商一秒睜眼,她從業百年這還是第一次收到差評!
最有可能給她打差評的,就是剛帶回無量間的周雷。
子商一秒飛出浴池裹上浴巾。
唬唬聽到播報聲,拿著鍋鏟就從廚房跑了過來。
正巧子商走出浴室。
他一路小跑跟在後邊,擔憂道:“大人您做什麼了,居然能讓對方打差評!這下全無量間都知道了,您無差評的名聲可就破了!”
子商也很想知道半途把周雷接走的九九到底做了什麼?
她麵帶薄怒,捏緊拳頭,走路的瞬間身上的浴巾就自動生成了平日裡穿的白裙。
顧不上回答唬唬的話,就飛身向上離開靈盒。
靈盒蓋開,無量間刺眼的光照進盒內。
唬唬仰頭,眯眼目送子商大人白裙飄飄,紅發散如天花的背影,獅子眼冒星星。
“大人還真是帥......”
結果話剛說完,靈盒蓋子落上,傳來子商大人的最後一句。
“把排骨給我燉上!”
唬唬瞬間拉回現實,主人長得比傳聞裡無量天裡的神還像神。
就是貪吃了些。
子商怒氣衝衝殺到極樂城城門口,一路上經過的眾無量體都不敢說話。
子商大人雖被太子貶入北市多年,且隻能做最低等的郵差工作,但她自身三千年的資質也沒人敢隨意欺負。
更沒有任何無量體敢在這個時候上前搭話。
而九九就站在原地靜靜看著子商走過來,大有等著她來興師問罪的意思。
“他人呢?”
子商靠近後第一句話就是問周雷人在哪。
九九看向身後的入口,神情淡定:“自然是去他該去的地方了。”
九九口中該去的地方是極樂城。
萬物身死成為無量體後並不會立即重新塑形回到人間,而是要先到一個極樂城的地方等待。
等輪到機會了,再去輪回部抽簽塑形。
極樂城內的無量體多到數都數不清,此時再想找到周雷無異於大海撈針。
所以子商隻能問九九:“他為什麼給我打差評?”
“因為我告訴他,根本沒有什麼磁場乾擾的說法,你是故意不讓他靠近去見兒子最後一麵的。”
聽到九九的回答,子商不敢置信的程度已經蓋過了憤怒。
“九九你......為什麼?”
她不明白,九九為什麼會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