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田陣平的儀式在東京舉行是折中的辦法。
他在這裡生活了八年,四年學業,四年工作,以生命的終結為圓點的話,東京是最近的那一圈漣漪。有泉鈴感覺很多地方和四年前沒什麼兩樣,在照片前悲慟的還是這幾家人,棺/木裡放著也隻有衣物。
但細節上似乎又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小部分人明白簡化過的程序應如何穩當地推進,比如出現了幾個搜查一科的警官,比如爆處組的人來得整整齊齊。
一柱香接一柱香。有些人匆匆地來,有些人匆匆地走。
她來的路上遇到了萩原千速。騎著摩托藍影躍過她身側不遠又停下,扭過頭來等她,頭盔壓住額發露出眉眼的造型熟悉得像重映的老電影。走近了才能看清白色頭盔上的警/徽。
“載你一程。”
有泉鈴搖搖頭,道謝。
她想慢慢地走過去,這樣才好慢慢地告彆。
吃飯,寒暄。到最後留下的大多是與亡者相熟的人。
她還年輕,參加過的葬/禮不多,長輩老去時年紀又還小,印象不深,所有關於儀式的深刻記憶都源於萩原研二,現在又多了一個鬆田陣平。
也許是他們離開的時候太過年輕,參加儀式的人都真切地為他們感到痛心,而不是為了一口酒在餐桌上擦著乾澀的眼角痛飲。
沒有食不言的規矩,那樣會過於淒清,人們在這時會說些亡者的趣事。
前月剛變成“前上司”的中年男人乾巴巴說了幾句鬆田陣平要轉組的執著,有所耳聞的附和兩句,頭次聽聞的配合感歎。她也笑,嘴角禮貌地勾起又落下,但想了想他固執的樣子,又真切地笑了起來。
有泉鈴沒聽過這些事的第三方視角,但想象中神情卻不陌生。
為了能修理壞掉的收銀機,鬆田陣平得空就溜到她兼職的花店門前徘徊,到了第三天,店長突然大聲朗讀起了手機推送裡的法治新聞。有泉鈴品味了一會兒,笑容才慢半拍地出現在臉上,從展台邊探出頭,和玻璃門外假裝路過用餘光往裡瞄的鬆田陣平對上視線。
她說過不好意思向店長開口,感覺“我朋友超厲害可以修好”的宣言更像是一種年輕氣盛,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羞恥感。萩原研二說他可以主動拎包上門,齊全的工具箱絕對能夠展現一定的專業性,實在不行就讓鬆田表演一個手機拆解。都是血淚的經驗。
有點心動,但還是猶豫。兩人齊齊地看向正在打哈欠的某個卷毛,等他表態。鬆田陣平甩甩頭,抖掉飄落的葉片,毫不在意地說他自有辦法。
原來他的辦法就是隨地刷新,讓她避無可避,趁早繳械投降。
有泉鈴回過味來後,和店長說:“我去和朋友說句話。”
“有沒有啟發?”
鬆田陣平問完,見眼前的人連連搖頭,咬著唇憋著笑,把馬尾都晃成了波浪線。
他往後一仰,也不說話了,乾脆抬頭研究外牆的磚瓦。就在隔壁的萩原也過來了,還帶來了剛出爐的麵包切片。
“是員工福利。”
萩原撣了撣胸口的店標。
鬆而厚,帶著奶香,棉軟的口感留在口腔,整個人都暖洋洋。
有泉鈴猶豫了會兒,回去問店長能不能讓自己的同學試一試。
頭發燙著卷的中年女人守在壞掉的收銀機旁邊百無聊賴地將樋口一/葉的臉點出殘影,聞言,手一揮,說,不來花錢還往外拿的男人都是廢物。
她知道老板誤會了,但又不知先解釋哪個,隻好急匆匆地擠出一句“是免費的。”店長這才分出點目光重新打量她的雇員。
“修不好也不會更壞。”有泉鈴保證。
鬆田陣平還沒表演拆解手機,店裡的破風扇、散架的花籃架、被淘汰的熱熔槍甚至還有棄之不用的濕度計就都被一股腦兒拿出來了。他們坐在過道的地上,背挨著一排的深水桶,腿隻能局促地屈起,臉和花擠在一起。
“他們為什麼不在桌子上修?”
“毛毯坐習慣了吧。”
店長睨她了一眼,見她在倒水,剛要張口,有泉鈴卻快人一步地說:“是同學!”
“是朋友!”萩原研二接得也快,他說話的時候又總會看人的眼睛,所以慣性地抬頭,順便拍了下鬆田陣平的手臂,“是吧!”
“螺絲掉了!”
“螺絲”是他們修理時最常說的名詞,開頭是螺絲結尾也是螺絲,好擰和不好擰都是必經之路。她大學的時候感慨過生活,開頭是這樣結尾也是這樣,好過和不好過都避無可避。
現在倒不這麼覺得了。很多事情開了同樣的頭,卻依舊看不到結尾。
“你們的工作怎麼辦?”
“這個嘛,我出來的時候已經請過假了。”
鬆田陣平動作一頓,臉色鐵青:“我忘記了。”
聊同一個人的事情最能引起群體的共鳴。
通夜儀式後的餐桌上,有泉鈴聽他們說關於鬆田的事情,喜怒哀樂都顯得如此真實。
走上轎廂時說“這種事就交給專家”;去看望因傷退/役的隊友又不準人家對外講;為了要資料磨得檔案室的人看見他就繞道;轉組申請被打回後就坐在辦公室門整點報時……諸如此類。
這些事情她都了解得不多,也沒有人說給她聽。
她知道的都是他願意告訴她的。
一個個故事串成一條鏈,而把每一顆珠子都細細研磨,能發現貫穿這四年的線,不過是求仁得仁。既不豐富,也不單調。再往前一些,隻能講到培訓的那幾個月。惹事,被訓;闖禍,被罰;立功,功過相抵。無外乎如是。她也曾是這些驚心動魄故事的傾聽者,雖然現在也是。再往前一些,說大學,說高中,說初中,說童年。語言順著葉脈遊走,回到了神奈川。
神奈川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但好的高中總是確定的那麼幾所,要是湊在一起聊起天來,總能找到七零八落的關係,像沾在蜘蛛網上的葉片一樣搖搖欲墜,卻又在語言的構建下可以堅不可摧。
她在坦白局上聽過前桌小時候被鬆田暴揍的故事,雖然事情起因他含糊其辭;在懷揣春心的後桌口中聽過萩原家破產的經曆,可憐的遭遇為他的魅力添色;甚至在好友扭捏而關心的疑問句中得知有人說她家已經付不起水費了。
班裡每個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背負著自己不知道的故事設定,秘密在人群裡滋長,果實卻不會任由供養者采摘。這裡是孕育滋養著他們的故鄉。他們在這條街道疾馳,在這個巷口奔跑,知道後山某棵樹身上的印記,知道河水往哪個方向流淌。野草貪婪地生長,土壤吞下死/亡,他們躺著看鳥飛遠方,看雲追逐太陽。
故事的沙粒裹上晶體,覆上角蛋白,層膜交疊累積如磚砌,沉寂在在時間的長河裡,等待打撈開蚌的瞬間,在日照下熠熠閃光。
餐桌上的人三三兩兩地交談,就像小組會議。
她是年輕的那一派,也是無法參與的那一派,職業的特殊性讓他們不能說得太深,卻又不能什麼都不說。想聊一些不痛不癢的案件,卻發現隻能說些交通安全。
那不是他們的領域。
能說出的相處經曆肉眼可見的貧瘠。
她抬起頭,看向對麵的鬆田陣平。
黑色西裝,戴著墨鏡,看不清神色。沒有人會拉著他說話,也不會再有人拉著他說話。
中午的時候,他在門口坐著,指尖轉著打火機,看見她時把腿收了收,免得絆倒。
有泉鈴側身而過,裙擺擦過他的褲腳,進門後把書包放在了地毯上。
環視四周,臥室的內飾沒有怎麼變,書桌上甚至還有著一副小小的拚圖,完整的,沒有裝框。
不久前的周末她來過一次,萩原研二指著書架頂的盒子說他搶到了最後一份模型,如果鬆田願意把上次的仿生昆蟲飛行器給他拆一遍,那他也和他可以一起拚這個“大家夥”。
她有些吃驚於自己的記憶,語調、停頓、含笑的尾音,可以像軟件裡的音樂一樣絲毫不差地播放,卻又像倒卷的膠片一樣無法隨時暫停。
其實他不用做這樣的交換。
他們總是會彼此分享,隻是對於表達分享前的那一點小得意樂此不疲。
鬆田陣平摘下墨鏡,揉了揉眼睛,又要戴上時被抓住了手腕。有泉鈴用另一隻手撥開書包前的小隔袋,把眼藥水塞到他手裡。
“去紅血絲的。”
她也學他的樣子,坐在門口,把後腦抵在門框上。
兩個人把門口堵得嚴嚴實實。
看著地上的玻璃缸折射著碎光,細灰裡密匝匝插著的煙蒂像立在土地的箭矢,她突然能理解鬆田陣平為什麼坐在這裡。
木製的門框硌著脊背,直硬到不近人情,好像隻這樣才可以不費力地挺起肩膀。
“…節哀。”
“什麼?”
“你的臉色。”鬆田陣平指著她脖子上的珍珠項鏈,“和這個一樣。”
“沒有那麼誇張。”
“誇張多了。”
有泉鈴不說話了,身子往前壓去夠他旁邊的朝日生啤。
他又哪裡好意思來說她呢。
二十二歲,再過四年是二十六歲。
她已經二十六歲了。
剛認識的時候,沒想過他們會當警察。那次之後,她卻想起了自己的“螺絲理論”——好擰和不好擰都避無可避。
她抬起頭,看向對麵。
桌前坐著個圓頭胖腦的中年人。隨嘴皮翻飛的小胡子像浮在湖麵的魚鏢般上上下下地抖動。
人離開以後,所以事跡都會在飯桌上被歎息,在墳前被歌頌。何況是見了報的英/雄。
班長坐在她旁邊。是她的班長,不是伊達警官。她口中的班長和他們口中的班長一直代指著不同的人,也沒有辨彆的意義,甚至在警校時期她也跟著他們喊過“班長”。雖然隻持續了幾個月。沒有人跟她強化這個代稱,她作為用進廢退理論的擁躉者,拿回了屬於自己的語言體係。
有泉鈴覺得應該說點什麼,以免顯得冷淡。
那麼漫長的四年,足夠升職,足夠結婚,足夠舉辦一場體育盛事,總有些能說的。她還猶疑著該如何找一個話題,班長就先開口了,沒有任何指代性,但確實是在跟她說話。
“之前來過,這次不來會不太禮貌。”
“這樣啊……”
“沒想到這麼快。”
“是啊……”
那麼短暫的四年。
她總不能說自己早有預料。
這無關任何的情理,隻是做了這樣的準備。特彆是在鬆田陣平強調過“爆破狂在倒計時”之後,有泉鈴就無數次預演過這個結局,又無數次將它壓在夢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