萩原研二在校的知名度一直很高,形象也是難得的正派,十六七歲時班裡每個人都背負著“不為人知”的故事,隻有他的劇本突顯了憐愛。
“會在破裂的柏油裡撿起櫻花。”有泉鈴在聽到這些話時,總覺得人的想象力比圓周率還要變幻莫測。以及無窮。周末的時候如果湊巧,她在家能看見少年們騎著自行車從窗下吵吵嚷嚷地追趕而過。那種熱火朝天的乾勁,碾碎柏油路上的櫻花還差不多。
尤其是鬆田陣平,她還見過他猛衝甩尾掉頭回來撿他掉落的剝線鉗。
這些鉗子明明長得都差不多,但鬆田陣平一定要強調他那天帶的是“剝線鉗”,當有泉鈴覺得隻有一個人會這樣做時,萩原研二從口袋裡翻出了他的水口鉗。
她明白他們為什麼是幼馴染了。
認不全工具沒關係,不知道壞在那裡也沒有關係,隻有說出需要修理的物品名稱,他們就會像分泌生長素的植物一樣向光性彎曲,把一切亟待解決的難題看做他們的太陽。或許對他們來說也不算難題。
有泉鈴有時會覺得難以理解,如果出現紅綠條紋的手機和摔歪鏡頭的相機還算努力的範疇,卡住的風扇和感應不良的水壺是力所能及的課題,那疏通管道和CD卡碟,怎麼看也不像是“修理”的範圍。就像她擅長烘焙,也不會自告奮勇地滿足每一個親朋好友街坊鄰裡的偏好。
他們不一樣。
他們對於每一個請求都樂此不疲,把“計算機專業就一定會修電腦”的刻板印象深深地刻進每一個認識的人的腦子裡。
有泉鈴想象了一下,如果她向大家展示著自己得意的曲奇和貝果,卻被人驚喜地拉著說“太好了幫我做蒲燒鰻吧”。
她發誓這絕對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因為這樣很愉快啊。”
萩原研二半張臉埋在圍巾裡,說話時如加濕器一樣從小縫裡噴出白霧。
她泄氣般地趴著桌子上,抬手揪住發繩尾端的鵝黃絨球。他也俯下身來,手卻還插在兜裡,厚重的外套和脖頸間堆疊的布料讓他的下巴沒能抵到桌麵,連聲音都擠壓得有些怪:“不高興嗎?”
鬆田陣平咋舌,嫌棄地說他才不會跟旁邊這兩人一樣一點都不講究。她也嘟囔,有什麼不講究的,都清理過了。
總之就是這些雞零狗碎的事情,占據了他們工作之餘的大部分時間。到了換班點,他們又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
高中生的最後一個暑假的最後一周,在兼職結束的第二天,生日的前三天,她收到了一份禮物。
是珍珠耳環,精致小巧的四顆,由銀環串成水滴。
有泉鈴想摸一摸自己的耳洞,又顧及著剛打沒多久,手還沒抬起就放下了。打/洞的地方偶爾會有些發脹,擦拭過後會發熱,擔心流膿所以連洗頭也小心翼翼。
母親說真勇敢啊,自己能狠下心來。
其實她很一點兒也不勇敢。不怕痛但害怕製造疼痛,所以拿著穿孔器猶豫不定,直到第二天萩原研二看見她耳垂上的墨點,問她需不需要幫忙。
加了一個人之後,計劃之外的事情又增加了,就好像問題會自己增/殖一樣,你看我我看你。
萩原研二問,怕疼嗎。說不怕也沒有人信。鬆田陣平說沒關係,喝點東西就不怕了,撐開衣服的口袋,有泉鈴湊上去看,想找個清楚的角度時後腦又撞到了人,趕緊往一旁歪去。
萩原研二摸了摸被頭發蹭到的鼻子,笑著說,“是威士忌。”
問是哪來的,卷毛少年拍了拍自己的衣兜,輕描淡寫地說打開櫥櫃就行了。
針穿過的那一瞬間,她還是忍不住一抖,鬆田陣平眼疾手快地按住她的肩膀,萩原研二手上的力半分也沒鬆。
“有一點點出/血。”他用棉簽擦拭過,又舉到她眼前給她看,“一點點。”
那瓶酒一直到最後也沒有派上用場。
回家前,萩原研二給了她一小瓶消/毒啫喱。每天都塗,每次隻塗一點,好幾天過去了還剩下大半,但有泉鈴一直帶在身邊,現在也隻需要撥開書包最外層的“育/兒袋”,就能毫不費力地摸到它。
“是謝禮。”
萩原研二本就半長的頭發攢在腦後紮個揪,一個多月沒剪,像小小的黑色馬蹄蓮,收不進去的幾根汗濕著粘在脖頸,身上還帶著點外麵世界的熱氣。說兩句話的時間,捂在脖側的紙巾就濕透了。
他說禮物和禮物是無法混為一談的,出於不同目的送出的禮物是不能互相取代的。因為想謝謝她一直以來幫忙留意打工應聘的各類消息,所以和鬆田陣平一起買了這份禮物,算是小小的心意。
他還笑著問自己表達清楚了嗎,“謝禮是不需要回禮的。”
萩原研二是個優秀的語談者,能明白他人的未言之意,總是三言兩語就將語句帶入更為溫和的語境。就像給她消毒啫喱的那天一樣,說是早上買三明治的便利店旁邊就是鬆本清,順手的事情。
那天分彆前,聞了聞酒。偷偷地窩在角落裡的三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實在是說不出它好在哪兒。
現在她有點明白了。
見縫插針送完耳環的萩原研二說著“啊陣平要鬨了”後急匆匆拉開門,語氣卻從容,頂著對麵店鋪裡鬆田陣平忙到亂飛的眼刀,還不忘側過身來又接上一句,“明天見。”
有泉鈴早已不記得那瓶威士忌的味道了,但酒氣入鼻後那種熱熱的、脹脹的、酸酸的、想要一探究竟的念頭,至今還在顫動。
十一月東京街頭的花店,有人在摘風鈴草的的葉子。醒花桶裡挨挨擠擠的洋桔梗和紫羅蘭,地上是堆積的枝葉,會散發草本植物的清香和一點點受損後的辛辣。她以前也在這裡除過玫瑰的刺,勤勤懇懇得如同一個刨木花的巧匠。
時薪不高,但也足夠,何況這是在芳香油包裹的環境中,情緒價值更勝一籌。
萩原研二那時就在不遠處的麵包店打工,因為不是好吃到排長隊的牌子,短工也不允許接觸配方,他隻需要發揮一個門麵應有的作用,就能替店長攬不少客。
鬆田陣平在拐角的音像店值班,平等地不理解每一位客人的口味,也想不明白白色情人節那天鬆田聖子的唱片銷量為什麼一騎絕塵,但偶爾會像藏榛果的鬆鼠一樣捧一堆淘汰的殘品CD回家。
她覺得他想弄壞家裡的播放器很久了。
“《青色珊瑚礁》啊。”
有泉鈴在袖口滴了點水,指尖一點點撚著綠色汁液的印記,“你好嗎?”
“挺好的?”鬆田陣平一臉莫名其妙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