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字字有回應(1 / 1)

那時候,萩原研二的通夜儀式在老家進行。

雖然算客死他鄉,但沒有了遺/體運輸這個難題之後,揀一些常服舊物,流程就能開展下去。彼時大家都沒有經驗,固執地要走完所有步驟,覺得該有的一切都要有。

沐浴、淨身、著衣、整容……都沒能有。誦經、上香,有序進行。與亡者告彆時,隻能抬頭看那照片。

連撿骨都做不到。

兩天儀式,來的人也很少,忙著工作和讀書同學一時騰不出時間,入職後的同組同事也已回到各自老家,領導承諾會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內安排家屬慰問的工作,親戚早在破產的時候就斷了聯係。

而他的好朋友也湊不滿一個桌。

鬆田陣平的身邊空了兩個位子,說是留給兩個混蛋。她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人,但他說就是那兩個。哪兩個?那兩個。她有點印象了,見過他們的一張合照,隻不過鬆田陣平說早丟掉了,那麼明顯的搪塞也不肯再讓她看一眼。

她模糊地記得有一個很醒目的人,還有一個有過一麵之緣的黑發青年。

“見過麵嗎?”萩原研二拍了拍鬆田陣平的肩頭,“你再好好想想?”

“這我怎麼可能記得!”

她隻能說不記得也很正常,他也沒有看見,她彎腰撿東西的時候他還坐在銀杏樹下拆得正開心呢。

“但我們確實是同一所大學的。”剛進警校的萩原已經打定主意要回去和新交的朋友交流下信息,話頭一轉,又說那個男生雖然有禮貌但其實是個邊界感非常強的人。“非常難以接近的哦。”

確實是個冷漠的人。連好朋友的告彆儀式也沒來參加。

她小口地喝著水,壓住翻湧上來的情緒。

來的人都是有空的人。不是說關係有多好,畢竟沒有人會跟萩原關係不好,隻不過在這個職場他還沒來得及和同事構建起足夠親近的關係,而足夠熟悉的組員也在進行著各自的儀式。何況是毫無準備無法請假的同校同學。所以來的都是認識、有空、對此感到惋惜的,鬆田陣平一眼望去或臉生的或麵熟的人。

“我頭一次覺得他認識的人好少。”鬆田陣平說,“萩原研二竟然認識那麼少的人。”

沒有人糾正他的語法錯誤。

“鬆田陣平竟然會認識那麼多的人。”時隔四年,她感歎。

因為在東京,爆/處組來了不少同事,搜查一課也來了好些人。那些被他救過的人,那些聞訊趕來的身在東京的同學,那些迫切地想要搶奪頭條的媒體,把一個小小的場地擠得水泄不通。

來的人有很多,走的隻有他一個。

“其實不是我叫你來的。”

“不好意思?”

班長說:“不是我叫你來的。”

有泉鈴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卻見她下巴往前麵的方向抬了抬,“他們的班長叫的。”

一杯接一杯地喝著菊正,在彆人問話時會低下頭聽。伊達班長是沒有缺席過的好友。有時接了電話會匆匆離去,又風塵仆仆地回來。高大的個子站在那兒像一座山,送走了兩位好友後,也終於染上了山的厚重和蒼涼。

誰叫的都沒有關係,有泉鈴想,她總是會來的,但是誰叫的又有關係,她總是考慮自己來得是否合時宜。

十月中旬的時候,她就請好了這幾天的假,從六號的那個中午開始坐立不安,夜不能寐。好不容易到天亮,也依舊食難下咽,心神不寧。

不然也不會把手機掉進洗碗池裡。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心裡的大石終於落下,將那些散落的猜測和思慮都壓實,從邊緣溢出來,填滿心臟的每一個縫隙。

拿起手機要請假,又放下,放空了兩秒,才想起來自己正在休假。

下午的時候母親打來電話,說儀式要在東京舉行,如果來不及的話,告彆式那天到就可以了。她拉著行李箱等在站頭,說知道了。

車廂內安靜得連到站的播報都仿佛隨著列車換道而搖晃,窗外的風景刪除了聲音隻留下殘影。有泉鈴低頭看著聊天記錄裡“我會解決”和“那就下周吧”兩句話一上一下地擠在屏幕的置頂,感覺人生也是這樣,雖然一個是發過來的,一個是發出去的,但新的壓在舊的上麵,到最後都沒有了音訊。

到東京的第一天,她先去了東大。

十一月是銀杏的季節,工學部樓前的銀杏樹有好幾層樓那麼高,粗枝狀葉。在樹下抬頭看,窺見的縫隙分不清是更高一層的黃葉還是燒儘的夕陽。

小川說起八年前的答應見麵的那天,有些疑惑,有些緊張,約定好了第二天的時間說要去校門口接人,結果下課後一問,發現有泉鈴就在樓下。

怎麼會有人在那條道上等人呢,銀杏果的奇怪味道可是讓不少在校生都望而卻步的。

有泉鈴說,她一開始還以為是鬆田陣平不想讓她來,所以故意選在那裡的。後來提起時,他卻說大家都說那是東大秋天最漂亮的地方,他的好心明明都快溢出來了。

“什麼嘛,我還以為是隨便找的地方,居然是深思熟慮過的嗎。”小川笑完,又覺得鬆田陣平的話也沒錯。那裡不一定是東大秋天最漂亮的地方,但一定是最適合打卡留念的地方。

春夏時節綠蔭如蓋,四月有櫻花漫天,深秋的紅楓熱烈,冬日的皚皚白雪。東大的一年四季,有泉鈴都見過。

那天在樹下,手機屏幕亮起,她拿起一看,發現是萩原研二發來的課表。

“這樣更方便找人哦。”

她保存了圖片,看著他跟路過同學打招呼時臂彎處的衣服褶皺出神。

那之前,他都是怎麼找到她的呢?

“我上次在網盤裡找到了你的課表,”小川咬著吸管,聲音含糊不清:“還有一些結課的照片。”

“是嗎?你都還留著啊。”

“好多呢。”

小川打開手機翻找,手指滑動間翻過一張張人臉,偶爾會停下,把圖放大。她捧著飲料等。

小川總是能從歲月的角落裡撿到遺落的記憶,聊天時喊“等等我有照片”是常有的事情,有泉鈴甚至在她的回顧裡見過自己小學同學抓著吊環大哭的照片。

“這張。”

小川笑著說,音樂治療學的課可把她害慘了。

穿薄衫的三月,萩原側俯著身,一手插兜,一手卻比著質樸的剪刀手,哪怕在合照裡的角落也是亮眼的存在。

收到小川發來的文件夾,點開後都是封存的記憶。在演講席上侃侃而談,在比賽裡拳腳大展,在領獎時的意氣風發……萩原研二和鬆田陣平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在校園裡留下各種足跡。

照片不多,一下子就能翻到頭,慢慢地看著說著,居然也看了不短的時間。

“如果你想要的話,我發給你。”

聽起來像是隨口一問,卻早早打包好了文件。佯作翻看的樣子也隻是為了不顯刻意。小川本來想著,已經過去四年了,也許懷念會多於難過。所以她去聯係了以前社團裡的朋友,一個星期就從各大攝影師的硬盤裡搜羅出了成果,想著忌日那天,鈴可以看完照片,喝完小酒,洗完臉再安心地睡上一覺。

世事總難料。

她們就這樣在坐了很久,腳邊放著小小的行李箱,像是疲憊的旅行者。

上了香,送了花,吃了飯,說了不明所以的話。

“你自己問吧。”班長低頭喝茶。

沒什麼好問的。有泉鈴不知道應該問什麼,也不擅長寒暄的禮儀。她是他們的朋友,伊達警官是他們的朋友,點頭之交,同時來參加朋友的葬禮,僅此而已。但當伊達航起身往外走時,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出去。

踏出偏門的那一刻,有泉鈴被寒風吹得一涼,才發現自己沒有帶外套出來,要跟的人也已不見蹤跡。

也許又是任務吧。她想。雖然他起身前沒有看過手機。

“該踩刹車了。”

萩原研二這樣說過,連“身上隻有油門”的鬆田也說“急躁是最大的陷阱”。有泉鈴想著要轉身回去,腳下卻一刻不停地往前麵的路口走。

畢竟年輕人最不喜歡的事情就是聽取忠告。

剛到拐角處,就碰到了一個帶兜帽的人,沒撞上,他很敏捷,躲開時露出半截沒有鏡片的眼鏡。

他壓著口/罩像是感冒一樣輕咳了一聲,聲音沙啞地說抱歉,不等她反應就離開了。緊隨其後的就是伊達航,他過來時還是被嚇了一跳,山虎一樣的背肌緊繃聳起的瞬間,電話鈴也響起。

有泉鈴忙退開兩步,看著班長手忙腳亂地接通電話後緊皺的眉頭,不得不承認做人還是得汲取他人的經驗。

現役警官的時間總是不太寬容,來的人又跟沙漏一樣往各街道流走。

儀式結束之前,伊達班長拿著一本書給她。

書裡夾著信封,信封開了口,裡麵的東西滾落時她蹲下去撿,碰到金屬撥片的那一刻,感覺有什麼思緒從腦子蜻蜓點水般掠過。

“你想當樂隊主唱啊?”

“想過吧。”

“我都不知道呢。”

小川手下不停,把薯片倒在盤子裡,又打開朝日生啤的拉環,液體淋過冰塊時滋滋作響。

“我都要忘記了。”有泉鈴說,“感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坐在沒通電的被爐旁,桌上擺滿了開封的零食和小菜,有泉鈴喝一口酒,小川也再開一瓶。兩個人默默地咀嚼著食物。

“我說……”

“嗯?”

“信裡寫了什麼啊?”

“他的視角。”

“什麼?”

“就像看小說一樣,”有泉鈴撓著被褥的縫線的地方,“視角總是在轉換的。”

“這樣啊……”

酒又見了底。

有泉鈴說起她以前從花店下班,會把摘下的保護瓣帶回家鋪在盆裡做肥料。萩原研二去學了種花的技巧,從選種到育苗都規劃得清清楚楚,鬆田則發揮了卓越的組裝能力,把牆角堆著的廢件都做成了趁手的工具。

三個人每天對著一抔土嘀嘀咕咕,像是完成幼稚園布置的觀察任務。

之前在占卜工作室兼職的時候,從鬆田陣平那裡收到的生日禮物是塔羅牌,但她隻是空閒的時候負責溝通和排表而已,這種道具完全不會用。所以她說,那我去烘焙店打工你是不是準備直接送我餅乾?鬆田陣平說,怎麼可能。結果初詣時直接連盆帶泥送花苞。

說著說著,她想起來了一點關於主唱的故事,因為萩原送的是個小麥克風。

“然後呢?”小川晃了晃酒罐,液體撞擊硬壁發出沉悶的聲響,“我記得你的這個耳環是他送的吧。”

“是他們一起送的。”

“好吧,兩個人的眼光都不錯。”

“其實是他送的。”

“誒?”

“信裡說的。”

“……真狡猾啊。”

“是啊。”

她還記得那瓶威士忌。

“要喝喝看嗎?我家有Chivas。”

有泉鈴搖搖頭,“我不想知道它的味道。”

她還記得那時的天氣,夜裡下過雨,土裡的腥氣翻湧上來,幸免於難的草根蠢蠢欲動,好不容易涼了一些,第二天依舊吹著熱乎乎濕漉漉的風。

隔壁的姐姐周末難得調班在家,坐在窸窣作響的包裝堆裡,點數著從唐吉訶德采購回來的戰利品,突然她抻著脖子對著窗外喊:“誒!鈴!”

正在給盆裡的蔥澆水的有泉鈴抬頭看過來。

直到現在,有泉鈴還記得幸村姐姐清亮的聲音和飛揚的眉毛,八月的太陽將空氣炙烤成波浪,也將她的頭發照耀得金黃。

記得自己在被窩裡和朋友分享自己挑選的耳飾,說著以後要買同款的俏皮話。記得眼看著針/尖推進時的緊張、疼痛和放棄時的沮喪。記得指腹揉搓著耳垂直到充/血/紅/腫,麻意和痛感並行。

記得酒瓶上的花紋,底端方方正正寫著窄窄長長的“whisky”。和遺憾掛鉤的酒氣成了夏日最好的指代詞,她會想起一縷風、一點雨、一捧光,想起熱氣和水汽交織下汗濕的衣領、絲絲的酥麻和陣陣的疼痛、說著話的笑意,想起打蔫的葉和垂首的花,想起奶奶在屋口泡著茶。

提到威士忌,這些如煙雲般飄渺的意象就會接踵而至,這件事情本身就會讓她感到美好。

“你想看看嗎?”

“可以嗎?”

“其實是我的信。”

“……不可以?”

“我的意思是……”有泉鈴側身伸長隔壁去拽沙發上的包,“其實是我寫的信。”

信封是很普通的牛皮紙,沒有字跡也沒有郵票,邊角都是折痕,有些破舊,對著手心倒一倒,又滑出來一個信封,滾落了一個撥片和一串手鏈。

“你給他寫的信?”好友強調著咬字的重音,拿過小一號的信封,上麵的貼紙輪廓發黑,看起來吃了不少灰,“你自己折的?”

信紙也是普通的活頁紙,有好幾張,紙頁泛黃,折痕毛糙,黑色字跡,正經得像是上世紀的課堂筆記。

有泉鈴手指著上麵圈圈畫畫的藍色批注,說,這些是萩原研二寫的。

每一件事,每一個段落,每一句話,每一個感歎號,他都有在好好地聽。

字字有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