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桌上堆滿東西。裂口的CD、線條交錯的書頁、彩繪的玻璃水杯、四十五毫升的威士忌,暗盒、銀製項鏈、CR2電池,隨處擱置的簽字筆。
打開窗戶,風是涼的,飄起的布簾蹭過乾癟的花頭,帶起的灰粒像抖落的孢子。掃灰,洗衣,拖地,擦拭瓷器,收拾垃圾,往洗碗池噴洗滌劑。
電視台在放大河劇,有泉鈴坐在地毯上,演員嘴皮翻動時能聽見廚房裡燒水壺的嚎叫。樓下的摩托啟動後拖著長音像流星一樣劃過,隔壁摔門而出的動靜如隕石墜落,當她意識到夜幕如期而至的時候,才呼出一口濁氣,感覺回到了生活。
日常的生活。
前兩天,她去了趟東京。
打電話請了假,查詢時間,購買車票,和朋友說好在她家住幾天,帶著行李箱靠著椅背睡了一會兒,偶爾的顛簸像是海浪裡的船在沉浮,每當靠站,心跳也好像隨之停泊。
班長以前輩的口氣問,需要我來接你嗎?不需要。她用衣角匆忙擦著屏幕上的水,說自己認識路,不要擔心。
“那……”揚聲器剛起了一個音,還沒落下,就掛斷了。她的動作一頓,按下熄屏鍵,慢慢地擦乾淨了。
有水容易誤觸,這很正常。
有泉鈴把布浸透在水槽裡,想著班長剛剛說的話。
說是班長,不過是不知道怎麼稱呼。雖然對方是很文氣的女孩子,但總是語調平直,努力到近乎刻板,在班裡人的起哄下擔任起職位,責無旁貸地用監管者的身份維持秩序。大家都喊她“班長”。高中時不是親近的朋友,畢業後缺少聯係,四年前的見麵也隻是匆匆頷首。
所以這次的電話讓她很意外。
吹風機嗡嗡嗡地震顫著,搖頭晃腦地呼著冷氣。
有泉鈴小心地避開手機的充電口,免得弄巧成拙。手腕輕晃著,想起每年的七八月,窗外偶爾有這樣的喧鬨。悶熱、潮濕、狂風怒號,熱氣和水汽交織,荒唐的歌劇。學生時代的夏日是什麼樣子的?記不太清了。決不能說是無趣,但確實已經寡淡到模糊了。
而她也已經有段時間沒有從彆人口中聽到他的名字了。
上大學的時候,去過各自的學校。東大有許多銀杏樹,秋天會格外醒目,到處都是流淌的金黃,像是裁剪下來的夕陽,翩躚的蝶群落在厚堆的枯葉,講堂前的人來來往往,踩在腐爛的果實上。她坐在道路儘頭的花圃旁,縮著肩,拿著筆在膝頭的紙上畫紅圈,批改了好幾頁之後,才又忍不住問:“可以換個地方嗎?”
“這裡近。”鬆田陣平手中的紅的白的藍的短短的電線扭在一起,繞來繞去,看久了像理發店的三色燈在旋轉。
她又看了一會兒。
改完機構收上來的作業,有泉鈴抬起頭去看那些在樹下合影的人。
學生和遊客的笑聲像炸/物店裡的油花一樣迸濺在各處,而她也像是被滿足的食客一樣露出笑容。有人走得急匆匆,從她眼前過時掉了東西,有泉鈴俯下身撿起,跑上去喊住。
那人說謝謝,聲音很好聽,有一雙明亮的眼睛。
鬆田陣平也三步並兩步走上來,把被拆解了好幾輪的點讀筆丟到她的兜帽裡,她立即扭頭,伸手揪住帽邊,另一隻手繞過自己的脖子去撈,始作俑者就拿著她的小風扇對著臉胡亂地吹。
在她快夠到筆的時候鬆田陣平又伸手輕鬆地拿起,甚至沒有碰到她亂飛的指尖。
秋天為什麼要帶小風扇?她忘記了,好像是說什麼為了讓藥膏快點凝固。
那時臉上長了三顆痘,帶著口罩,藥蹭得黏黏糊糊的,很不舒服。本來不想來的,但鄰居的阿姨知道她在家後,特意來拜托她回校時捎些點心,轉交給她那天天不著家的孩子。是街頭的金平糖,非要說哪裡特彆的話,就是有“家鄉的味道”,是長輩的心意,盛情難卻。
有泉鈴來時特意沒有提前說,心裡希望遇不上人,所以隻問了學院的位置。猶豫著又在教學樓繞了繞,被熱心的女孩指明了廁所的位置,她才不好意思地解釋自己在找人。
說了名字,那位同學抬手示意,她轉頭去看,眯著眼睛辨認了一會兒,才發現門口那背光的身影是鬆田陣平。
她說來找好朋友玩所以順路,鬆田陣平說那真巧,他的好朋友也在上課。說不定還是同一節課。不會那麼巧吧?是音樂治療學,選修課。兩個人都笑起來。他說,都不知道她還有在東大的好朋友。現在有了。
他們就坐在銀杏樹下等。
——已經出門了嗎?
消息像缺氧的魚躍出水麵一樣彈跳到鎖屏頁麵。
有泉鈴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將吹風機對著充電口呼呼作響,忙按下開關,解鎖。
是小川發來的。
那次去東大拜訪後,她們就在網絡上熱絡起來,本來就是初中同學,隻不過升學後少了聯係,有這樣契機,關係倒是更勝從前了,現在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前兩天還一起說著新開的餐館的壞話,對定食的份額有所疑慮,今天中午小川又想試試店裡的新品,好友卻一直沒有回音。
——要準備出門了。
有泉鈴慢吞吞地打字,繼續發送。
——要去參加葬/禮。
信息旁邊出現了“已讀”的字樣,對麵馬不停蹄地追問。
——誰?我認識嗎?
也許會記得吧。
——鬆田陣平。
她回答。
五秒後,電話鈴響了。
“我記得他。”小川說。她還記得鬆田陣平,還有他的朋友,他們都很可惜。
他的朋友。
那天她跟小川多年未見,相顧無言,一個想不明白為什麼老同學突然要見麵,一個在為自己拿拜訪對方當借口而心虛。
沒有辦法,隻能一個說著東大為什麼不能清理下滿地銀杏果,一個說著藝大能不能刷洗下陳舊的院徽,聊了些初中的趣事,說了點高中的八卦,又講到剛才上的選修課。
小川說好難,就跟《教育概論》一樣抽象,她有點擔心期末。隻不過剛才那個男生表現得很不錯,範唱很好聽。
她知道的。萩原研二唱歌一直不錯。
“精益求精。”他總是說,“多一些技能也不壞嘛。”
剛剛萩原研二下了課直奔安田講堂,在前麵的花圃旁找到了他們,笑了幾句鬆田陣平選的位子,接過了她帶來的東西,說要請客,希望賞臉。
她搖搖頭,指向在他身後不遠處踟躕不前的小川。
“我有約了哦。”
她早就等到了想等的人了。
“長住也可以啦,他出差了。”電話那頭的好友說。小川在大學的最後一年選擇了找工作,現在和男朋友在東京定居。
“一個晚上就可以了。”她回。
這個月還沒有下過雨,早就不是雨季了,十一月份連風都安靜了不少,窺伺著時機。但她總覺得要下雨,卻說不出所以然來,隻是覺得該下了。
深呼吸,涼絲絲的空氣交/纏著麵包店的甜意進入鼻腔,如浮萍一樣繁/衍到全身。
拖著個小小的行李箱,到小腿的高度。裡麵塞著一次性的毛巾、換洗的內衣、用慣了的梳子、飛行套裝的護膚品。
還有從衣櫃深處拿出來的黑色裙子和外套。
天氣到了,但日子沒到。換季時整理衣櫃,會將一些穿不到的衣服疊好,束之高閣,這一套秋裝在一疊薄衣裡顯得格格不入。
她希望晚一些用到它,但又似乎早有預料,所以站在高椅上再次拉開門把時,它像幕布一樣安安靜靜地蟄伏在最頂層。
還有之前特意買的珍珠項鏈。
買的時候被店員誇讚皮膚,“像珍珠一樣有光澤”。她摸了摸臉,想起曾經有人說她的膚色跟櫥窗裡的牛奶冰激淩一樣。因此心動,但也不會為此買單。挑東西帶著明確的目的性,沒有要包裝,直接戴在脖子上,但還是拿了方便收納的盒子,禮貌地拒絕“再看看”的營業話語,用過一次之後就和黑裙沉睡至今。
珍珠耳環不是自己買的,是收到的禮物。不算貴重但設計精巧,小小地墜著,她很喜歡,但平日戴得不多。
禮物總是被賦予彆樣的涵義,而每一次的使用都是在消磨這種涵義,讓它變得日常,變得普通,變得不再特彆。
她不喜歡這樣。
有泉鈴停下腳步,看著商店外部的玻璃窗,裡麵有她的身影,瘦削、單薄,從手提包的內部夾層裡拿出耳環,看了看,又放了回去。現在的影子和過去的影子似乎重疊了,她在反光裡幾乎看不見耳墜的影子,如同每一個漂浮在光束裡的顆粒般難以捕捉。
同樣的位置,同樣的服飾,同樣的人甚至維持著同樣的體重。
倒是吞納衣物的裝備已經換過一個了,之前的行李箱太大,學生時代一放假它就會變得鼓鼓囊囊像是懷/孕的母蟹,四年前她匆匆忙忙從家裡翻出舊書包,上麵還有模糊的字跡,和彰顯穩重的禮服搭配得不倫不類。倒是現在的行李箱大小,剛剛好,適合出差,是沉穩的黑色。
有泉鈴記得那份禮物是生日那一周收到的,卻又不是生日禮物。
“怎麼可以用一份禮物代表兩份心意呢?”
印象裡的少年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