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梢入殮了。
在這場纏綿了許多天的蒙蒙煙雨結束之後。
她戴著工匠趕工做出的發髻,穿著她最喜歡的裙裝,伴隨著親朋好友悲慟的抽噎聲,安然地躺進了古樸端莊的柏木棺材裡。
這次,薑忘憂沒有哭。
許是哭夠了。
她隻是冷靜地將前來吊唁的陸晏之帶到柳梢棺前,淺笑著告訴柳梢,他們會一起幫她報仇,讓她好好放心。
陸晏之從侍者那裡接過吉祥土黃的紙錢,輕輕地放到了燃著火焰的吉祥盆裡,火舌一下舔上紙錢,沉默地將所有的哀思祝願帶往另一個世界。
“安息。”
還要停棺幾天才下葬,薑忘憂站在簷下,看著堂間來來往往吊唁慰問的許多人,看著拿著帕子抹淚的柳母和一臉沉痛的柳父,心中不由得多了幾分悵然。
“柳梢還在的時候,他們對她並不好,指責她給柳家丟臉,柳梢走了,他們又開始惋惜,說她是個乖巧懂事的好姑娘。”薑忘憂身著素服,眉眼中有顯而易見的疑惑,“他們怎麼能將嫌惡和惋惜都做的那麼情真意切?”
“嫌惡是真,因為他們占著她的好,所以格外見不得她的不好,惋惜也是真,因為他們終於拋掉那份不好時,連原有的那份好也永遠失去了。”站在她身側的陸晏之淡淡道,“世人皆是如此,失去的時候才驚覺原來當初得到的已是那樣好。”
她覺得自己的心好像有點空:“那,他們以後還會記得柳梢嗎?”
陸晏之幾乎是殘忍地戳穿了她的幻夢:“可能不會,他們還有很多彆的事要忙,全家如何糊口,幾個孩子如何成家,有了孫輩如何扶養。當他們忙於生計時,就沒有太多時間可以用於緬懷,而這種淡忘會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加重。”
薑忘憂驀地心頭一沉,卻又聽見陸晏之的下一句話:“但是你會記得,我也會。”
陸晏之看過來,盯著她在陰沉天色下略顯蒼白的側臉,柔聲道:“我們永遠不會忘記,這樣一個柔弱的姑娘,是如何鼓起勇氣對抗山匪,是如何挺身而出舍己救人的。”
“而每當我們同彆人說起她的故事,就會多一個人想起她,懷念她。所以忘憂,不要去傷感彆人對她如何不好,而要加倍地、努力地對她好。要活到七老八十,同你的每一個子孫講述她的故事,叮囑他們每年給她上香,才算真正地對得起她。”
陸晏之身後的瓦色青黛,桃色如洗,連同尚未晴霽的天幕一起勾勒出他周身輪廓清淡如煙,似有微光在他身側浮動,襯得他眸光溫柔繾綣,如同浸著月光的湖水,泠泠地在她的心尖流動。
有雨滴順著屋簷“啪”地一下落到地上,將薑忘憂從迷蒙雲霧中驚醒。
她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簾,故作冷靜地答應:“好。”
可實際上心跳如鼓。
“對,對了……”她不敢看陸晏之,低頭避開他的目光,幾乎是強行地岔開話題,“你可知道臥虎幫回虎陽山了沒有?一月後便是初賽,我趕著去莊子上安排釀酒的事。”
陸晏之見她眼神躲閃,唇邊不自覺浮上笑意,挑眉道:“臥虎幫已經回去了,不過你要如何出城去?”
“租輛馬車吧……”薑忘憂莫名想起了上次陸晏之忽悠李老板來送她的事,愈發耳熱。
話音剛落,陸晏之“啪”地一下打開了紙扇,用紙扇擋住了他們二人的麵前,薑忘憂的視線同時被遮擋。
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忽然感到自己的耳畔有溫熱氣息流動——是陸晏之在她耳畔低聲耳語。
“後天再出發。”
鼻尖又是那股若有若無的雪鬆香味,聞得薑忘憂麵頰有些熱:“……好。”
薑忘憂明知陸晏之不過是一番好意,叮囑她出城要晚於官府剿匪,讓官府官兵能替她開道,而且事關剿匪大事不可聲張,他才這般小心翼翼低聲耳語。
她全知道,但她仍舊覺得有股氣血直接湧到了她的臉上,讓她的耳朵簡直都要燙掉了。
麵前的扇子又倏然合上,露出了麵前的院子,來來往往那麼多人,這一隅的小小插曲並沒有人察覺,像是一個隱匿的秘密。
她更害臊了。
“我,我去看看堂上可有什麼需要。”薑忘憂直愣愣地拋下這麼一句話,便倉皇地逃離了院子。
一眼也不敢再看陸晏之,甚至她感覺短時間內,她都不能太冷靜地同陸晏之相處。
所幸那天他們也沒再獨處過。
畢竟陸晏之新官上任,府衙還有許多公事需要處理,沒待多久便被叫了回去,她也沒有挽留。
那兩天她忙得簡直誇張,柳梢的,薑家的,酒肆的事情一齊堆到她麵前,逼得她來回奔波,夜以繼日,好些天沒睡好覺。
到了第三天,她才終於喘過這口氣。
是時候去莊子上了。
將最靠譜的梨葉留在了家中照料父親,薑忘憂帶著桃枝杏果兩個丫頭一齊去了莊子上。
當然,還有幾個護衛——是陸晏之派來的。
“我們本就是留守於此,送您去莊子上也不過舉手之勞,薑姑娘莫要推辭。”
同他們說了許久也說不動,又甩不掉他們,薑忘憂隻好受了這份好意,然後默默地在心中給陸晏之再添上一份功勞。
哎,欠他的真是越來越多了——
還好到了莊子上,這幾個護衛就自行回去了。而且他們在走之前還叮囑她,一定要等陸晏之派人通知她臥虎幫已除再返回城中,薑忘憂小心地記下了。
莊子上的陳掌事一如既往的熱忱好客,將她們引到了準備好的住所裡。
薑忘憂謝過他後,還是直接切入了正題:“陳掌事,其實上次來我就有事想問,但是當時柳梢情況危急,莊子外麵又有臥虎幫虎視眈眈,我就沒有仔細計較。”
“所以我又來了第二次。”薑忘憂麵容平靜,“莊子上釀酒的酒窖在何處呢?”
陳掌事微微蹙眉:“可是送往城中的酒釀出了什麼問題?”
雖然陳掌事為人誠懇,但薑忘憂深知這種事最忌打草驚蛇,隻是微微笑道:“去了便知道了。”
陳掌事摸不著頭腦,還是領著薑忘憂去了酒窖。
“姑娘又來了?!”隔著老遠,薑忘憂便聽見了工人的呼喊,“她來做什麼啊,啥都不懂還天天往莊子上跑,真是閒得慌!”
“噓——”另一個稍微低點的聲音製止了他,“可不能這麼說,姑娘到底是姑娘,來巡視幾番怎麼了,便是讓你把這些酒全砸了,那也是人家自家的事。”
第一個人聽著來氣,憤忿回嘴道:“你這話就不對了,她一個姑娘家,能懂什麼釀酒的事?這些酒是我們辛辛苦苦釀出來的,她既沒有出力,便輪不著她指手畫腳的!”
他越想越氣,把手裡的碗用力一摔,砸在地上“啪”地摔出了一地碎片。
陳掌事也聽清楚了他們這番違逆之語,連忙搶先進去,大聲斥責道:“你們都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姑娘也是你們能非議的?!”
酒窖門口一高一矮兩個工人,矮的那個見狀不妙,連忙躬身道歉道:“姑娘對不住,我兄弟吃多了酒,才說了這些渾話,這些實在不是他真心所想。”
“就是我真心所想!”那高個子橫眉豎眼,大聲嚷嚷道,“老何你莫要和稀泥,我既說出口了,那心裡就是這麼想的!姑娘若是不懂釀酒,還不如將事交給懂的人來做,免得你還要三天兩頭地來回跑,瞎折騰人!”
“錢三你少說兩句!”陳掌事板著臉大喝一聲,又轉過來同薑忘憂道歉,“錢三他就是性子直些,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薑忘憂笑了:“陳掌事這麼說,不就說明您也覺得我對釀酒一竅不通了嗎?”
陳掌事沒想到是這個回答,一下子有點怔愣:“我……”
“無妨。”薑忘憂一點不惱,往前走了兩步,對上那錢三的眼神,“你叫錢三對吧?”
錢三不明白她要做什麼,不情不願地點了個頭道:“……是。”
薑忘憂淺笑道:“你說我對釀酒一竅不通,不如你來說說,薑家最為有名的‘曲水觴’是如何釀造的?”
錢三鼻尖一哼,昂首達道:“穀粟去殼七分,用山泉水浸泡洗淨,蒸煮至飯疏鬆不糊,淋水冷卻,然後水六糧三曲一製酒母,水五糧四一酒母入池發酵製酒醪,次日開耙每日翻醪至二月餘後,上槽濾液成酒。”[1]
他斜睨著薑忘憂:“我說的可有不對?”
薑忘憂莞爾一笑,道:“自是不錯。”
“隻是……”薑忘憂隨手取過手邊的一壇酒,遞到他身前,“你既對此爛熟於心,不妨說說這壇酒有何問題?”
“有問題?能有何問題?”錢三心下不爽,乾脆利落地接過那壇酒,仰頭喝了一大口,動作大得酒液都順著下巴流到衣服上。
他先是痛快地“哈”了一大聲,開口道:“這不是很正常……”
上來的後味將他嘴裡的話堵了回去,他不自覺擰起眉來:“等等……這酒,怎麼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