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時,薑忘憂遇上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薑姑娘!”連飛羽衝她招了招手,然後撐著油紙傘跑了過來。
待連飛羽停在身前,薑忘憂才開口問道:“連公子怎麼突然來了?”
連飛羽遞上一柄油紙傘,粲然笑道:“主上見突然下雨了,擔心姑娘沒帶傘,便叫我來送傘。”
陸晏之仍舊想的這麼周到。薑家已經落魄至此,哪裡還供的起馬車?薑忘憂來府衙時就是自己走過來的。
誰知回去時卻突然下起了雨,若不是連飛羽來送傘,她怕是得淋著回去。
想到陸晏之,薑忘憂有些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那他怎麼,不自己來啊?”
連飛羽的笑容僵了一瞬,又磕磕絆絆道:“主上他……”
他怎麼知道主上為什麼不自己來啊?!
吩咐他送傘時,主上就光顧著對著糕點盒子偷偷地笑,一問他為什麼不自己送,就故作正經地讓他照做就是了。
連飛羽深刻懷疑,他是不好意思了!
“罷了,也不重要。”薑忘憂笑著搖了搖頭,不來也好,若是陸晏之來了,她怕是要更不自在。
她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多謝連公子,忘憂歸家後便派人將傘送回來。”
連飛羽顯然是知道了她家的境況,猶豫道:“薑姑娘,要不還是用主上的馬車送你回去吧!這離薑府可隔了三條街,若是冒雨回去,必定會淋濕的,要是因此感染了風寒可怎麼辦?”
“沒事。那麼多人都淋得了,為何我就淋不得?”薑忘憂釋然笑道,“而且你們能幫我一日,能幫我千日嗎?總有一日我還是要自己回去的,不如就從這一日開始。”
“連公子一番好心,忘憂心領了。隻是眾生皆有眾生苦,總要自己熬一熬,才有出頭之日。”
她神色實在太過從容,仿佛這一切都不過是她袖上沾染的一片煙塵,她隻需揮一揮手,便能輕輕抖落。
這熟悉的神態看得連飛羽有些怔然,他仿佛看到了半月前的主上,也是這般淡然一笑,便將苦難輕輕揭過。
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那……薑姑娘保重。”
“連公子保重。”薑忘憂行禮拜彆,接過他手中的油紙傘,緩緩地步進了飄渺的層層煙雨中。
雨下得不小,從傘麵邊緣飄進來的雨沾上了她的衣袖,淋濕的衣物貼著肌膚有些不透氣的粘糊感,吐息間是混雜著春草泥土的雨水濕氣,讓薑忘憂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到底是太嬌氣了。
“薑姑娘——”有女子的呼喊聲傳來,薑忘憂望過去,見是之前在府衙門口一同被攔住的李老板,默默地停住了腳步。
馬車行至跟前,李老板撩開車簾,隔著雨霧同她說道:“薑姑娘,我正巧要去東三街,不如我載你回去?”
薑忘憂還在想怎麼拒絕才能不傷她的好意時,李老板又殷切開口了:“薑姑娘,你在府衙門口幫了我們那麼大的忙,還不讓我還你這個人情嗎?未免太客氣了!”
聞言,薑忘憂心下一暖,莞爾一笑道:“那就多謝李老板的好意了!”
她收了傘,在侍女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馬車裡果然暖和了許多,薑忘憂一下感覺自己渾身都舒展開了。
李老板拿著帕子幫她擦著身上的雨水,態度親切又憐惜,仿佛同薑忘憂是親姐妹一般:“哎呦,怎麼給淋成了這樣啊,若是我早點找到你便好了!”
找?這個詞用得頗耐人尋味啊。
薑忘憂麵不改色,溫和笑道:“李老板彆這麼說,應該要這麼想,若是李老板再遲點找到我,我便還要多淋一會兒雨,指不定要淋出風寒來!所以啊,忘憂還要多謝李老板救忘憂免受風寒之恩!”
“你這丫頭,淨會說些好聽話來討人歡心——”李老板用嗔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唇角卻忍不住揚起,噙著笑意道,“多麼水靈的一個姑娘啊,給淋成這樣,我都要心疼死了!”
薑忘憂笑著沒回話,這時若是再客套,便要顯得做作了。
她接過帕子擦了擦麵上的水,狀似無意地問:“李老板怎麼這時才走啊?可是報名出了什麼問題?”
“沒有啊,就是那個陸大人……”李老板自覺失言,一下子停住了嘴,笑道,“妹妹這是在套我的話呢!”
薑忘憂見她麵上並無嫌惡神色,裝傻地笑了笑:“我可沒有,這可全是李姐姐自己說漏了嘴——”
李老板輕輕地拍了她一下,又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你這丫頭實在是鬼靈精,也不知是哪裡讓你抓到把柄了。”
她倚靠在轎廂上,看著薑忘憂,挑了挑眉道:“下雨了你回去不便這件事,確實是陸大人告訴我的——但可不是他讓我送的你啊,是我聽說了之後,自己主動要來送你的。”
“可惜出了點岔子,車夫盯漏了人,你走遠了才發現不對。”她抿了抿唇道,“不然也不至於找了這好一會兒。”
說到這裡,她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愣了一刻後恍然大悟道:“原來是‘找’這個字出了紕漏啊!”
薑忘憂笑著點頭:“李姐姐是個善心的。”
李老板拉過她的手,一臉認真地柔聲道:“雖是刻意為之,但我確實是真心想要同你結交的。府衙門口那一段話你說的實在好,我看得出來,你是個聰明姑娘。”
“世上那麼多聰明人,最忌諱的就是聰明沒用在正途上,但你不一樣,你不僅聰慧機敏,還有一顆善良仁義之心,這是最難能可貴的。”
她衝薑忘憂眨了眨眼睛:“所以,聰慧善良的忘憂姑娘,就請你寬宏大量,原諒你李姐姐的這番小心思吧——”
薑忘憂忍俊不禁,含笑點了點頭:“李姐姐也算是有心,忘憂怎麼敢怪罪。”
李老板實在沒忍住,調侃道:“隻怕有心的不止我,還有那一位吧,嗯?”
她用手指輕輕地點了點薑忘憂的手背,柔軟的觸感讓薑忘憂覺得有點癢:“你們是不是?”
“不是。”薑忘憂下意識回答,抿了抿唇道,“我同他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又頓了頓,補充道:“姐姐方才有句話說的很對,世間聰明人那麼多,但在聰明的同時還能保持正直仁義才是最可貴的。而那一位,就是我見過的人裡,最可貴的那一位。”
說到這裡,她展顏一笑,笑顏粲然好似人間芳菲若霞盛開。
“所以他幫我,不過是君子所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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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所以你其實偷偷去找了那李老板?”連飛羽驚詫大喊道。
陸晏之撇了他一眼,微微蹙眉道:“我那如何能叫做偷,分明是光明正大遇上的。”
“那你還叫我去送傘!”連飛羽對他的隱瞞頗也不滿,雙手環胸瞪著他,“你都叫了李老板去送了,我那傘豈不是白送了!”
“誒,我不過是暗示了一下李老板,她便主動要去給薑姑娘送傘,這可算不上是我讓她去的。”陸晏之用書冊憑空點了點連飛羽,輕聲道,“而且若是那李老板不願意送,或是突然出了岔子,你的傘不就派上用場了嗎,怎麼能叫做白送呢?”
這番道理還算說的通,連飛羽聲音稍微弱了下來:“那,那何必大費周章啊,還不如你直接派馬車送她回去。”
陸晏之歎了口氣,放下手中書冊,搖頭道:“你還是不開竅。”
“薑姑娘剛同周家退親,便坐著我的馬車回去,你讓街坊鄰裡如何看她?但坐那李老板的車便不一樣了,她二人同為女子,共乘一車不會落人口舌,況且她們二人又同樣經商,薑姑娘坐了這一趟,能從那李老板身上學到些什麼也不一定。”
“一舉兩得,我又何樂而不為呢?”
連飛羽聽完這一番話,撓了撓腦袋道:“看來我還是差很多啊,這些我是一點都沒有考慮到。”
他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又興奮道:“不過主上,你怎麼對薑姑娘的事情這般上心?默默地替她做了這麼多事,又不求回報,莫不是你對薑姑娘……”
陸晏之的手恰好放在薑忘憂送來的糕點上,聞言一時間頓了一下。
薑忘憂送來的糕點他嘗了,味道很是不錯,甚至能同宮裡禦廚的手藝媲美。
最重要的是,糕點的甜味較尋常糕點要淡上三分。
陸晏之並不喜歡吃甜食這件事,是跟在他身邊多年的連飛羽都不曾發現的,而這個薑姑娘,不過是同他在莊子上一起吃了幾頓飯,便瞧出了他的喜好。
真是聰慧敏銳的嚇人。
說起來,臥虎幫劫道那時也是,那姑娘用幾袋辣椒粉便擊退了眾山賊,又用空車將他們調虎離山,聽她同婢女的交談,她甚至連車夫的退路也想好了。
更彆提她還在他提議綁住臥虎幫眾人時,一針見血地提出人數不對的問題了。
再算上後來的接觸,見識不凡,不卑不亢,又心懷仁義,她身上展露出來的種種特質皆讓他頗為賞識,讓他在歉疚補償之心外又多了幾分拉攏之意。
但直到今天讓李老板出去送她時,他才意識到他做這些竟全然是下意識所為,像是……本能地不希望她受苦。
他拿起糕點咬了一口,任清香在唇齒間縈繞。
至於默默無聞地替她做了那麼多事還不求回報?
他才不是什麼全無所求的正人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