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忘憂其實是逃走的。
不知道為什麼,同陸晏之對視的時候,她總覺得麵頰有些熱。
都怪陸晏之那雙桃花眼,水波瀲灩猶如春水初生,對視時總是給人一種含情脈脈的感覺,看久了讓她有點受不住。
“模樣是生得真好啊……”薑忘憂嘟囔著,用力搓了搓自己發燙的雙頰。
還有正事要做呢。
選酒大賽的報名步驟差不多弄清楚了,薑忘憂一路尋著去報了名。
她沒想到的是,在那個地方她還遇上了一個眼熟的人。
“周少爺?”負責登記的文官疑惑問道,“今日怎麼來了這裡?通判大人可不在此處。”
聽見這話,剛行至門口的薑忘憂停住了腳步,等在門外偷偷聽裡麵的動靜。
“晚輩今日不是來尋家父的。”溫潤謙和的嗓音一如往昔,周聞道在外人麵前還是那般裝模作樣,“而是來報名參賽。”
“你?”那文官實在訝異,一時沒控製住自己的表情,瞪著眼睛道,“你何時會釀酒了?”
周聞道笑了一聲,溫和道:“一時興起買的方子罷了,聽聞縣太爺苦於選酒大賽之事,許諾奪魁者推舉皇商並獎千兩白銀,便想來碰碰運氣。”
他唇角淺勾:“應該沒說一定要有酒肆才能參賽吧?”
文官愣了一瞬,翻了翻上頭發下來的文書,仔細翻閱了一番,咋舌道:“還真沒有。隻說了要上交規定數量的酒釀,沒說一定要是酒館食肆。”
“那就勞煩秦大人幫忙報名了。”周聞道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奉上裝著十兩白銀的錢袋。
那文官看了一眼他胸有成竹的模樣,默默接過錢袋,在登記冊上記下了“周聞道”三個大字,無意問道:“報名的酒品名字,及其風味特色。”
“清酒。酒質乾淨澄澈若山間清泉,酒味清爽甘甜沁人心脾。”
那文官懸著的筆杆頓了一頓,然後猛然抬頭。
這說的分明是薑家酒肆的代表酒品“曲水觴”!
“你……”他眼中的驚懼之色簡直掩藏不住,難以置信道,“我記得你同薑家酒肆的薑姑娘曾有婚約……”
周聞道神色坦然,嘴角笑意漸深:“晚輩同薑姑娘在幾日前解除了婚約,已經再無關係。而且秦大人問這話是什麼意思?您是覺得晚輩……偷了薑家的酒方?”
秦大人沒想到周聞道竟坦蕩提起了這件事情,一時間不明白是什麼情況,怔怔地望著他:“……難道不是?”
周聞道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哈哈”笑了兩聲,坦然道:“我隻是未來女婿,又未同薑姑娘完婚,薑老爺哪能心寬到這種地步,將傳家酒方都傳授於我?”
“況且薑家必定會參賽,我有何理由用同一種配方參賽,錢閒得沒處花嗎?”說到這裡,周聞道垂頭歎了口氣道,“我不過是想爭口氣罷了。”
那擰眉垂眼的模樣頗有些可憐,讓秦大人一時間聯想出了一整個故事。
必定是周聞道被薑家退婚後心有不平,所以特意尋來清酒配方,想要在選酒大賽上擊敗憑清酒著名的薑家找回麵子。
他長歎了一聲:“冤冤相報何時了啊?哎,罷了,你們之間的事情我也不該多言,想報便報吧。”
他看著周聞道,意味深長道:“隻是你可千萬要確定不是同一款酒品,否則會因剽竊之嫌一同取消報名資格,那可真就是拿錢打水漂了!”
周聞道麵不改色,笑著答應道:“晚輩明白了。”
門外的薑忘憂臉色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周聞道編故事的能力真是愈發出神入化了。
他哪裡是為了擊敗薑家找回場子,分明是為了防止薑家憑借選酒大賽東山再起,要做水鬼拖薑家下水。
若不是她偶然知曉了這一切,必定會傻傻的拿著“曲水觴”來報名參賽,然後因為剽竊之嫌一同取消參賽資格。
周聞道這是要將她們全家最後的希望也扼殺掉!
刹那之間,薑忘憂滿心的怨恨猶如烈火一般焚燒起來,燒得她渾身的血液都滾燙不已,將所有理智都焚燒殆儘。
她的頭腦幾乎在飛速思考,如何才能毀掉周聞道?
雇小童街頭巷尾傳唱他同有夫之婦廝混的醃臢事跡?
找個人扮作臥虎幫攔他的車馬,將他截殺騙錢的事全部捅出來?
還是乾脆直接差人將他蒙頭抓來,先打斷四肢再百刀淩遲?
不行,不行,還不夠!
這些法子都不足以發泄薑忘憂的怒火,她從未這麼盼望著世上存在鬼神,能將周聞道拖進十八層地獄折磨得生不如死!
“你可信我?”
陸晏之清朗澄淨若泠泠山泉的嗓音突然在耳畔響起。
讓薑忘憂腦海中疾馳而去的計劃有一瞬的停滯。
……陸晏之說了要幫她,他一向說話算數。
……她也答應了會相信他,不能輕易食言。
洶湧的恨意被陡然撕開一個口子,和煦的春風撫進,喚醒了她沉睡的理智。
這些法子若是被人查出來,她便會同周聞道一同陷入囚牢,可她不能因為周聞道這個爛人,將自己的、父親的、薑家剩下十一人的未來全都賠進去。
她要的是任周聞道再怎麼折騰也無濟於事,薑家還是能扶搖直上,甚至比往日還要輝煌!
那時,周聞道會前所未有地後悔自己昔日的所作所為,後悔曾將薑家人的性命視如草芥,後悔他覬覦了他不能招惹的東西!
她要周聞道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昔日他看不起的飛黃騰達,而他費儘心機維護的全部毀滅,不擇手段得到的全部失去,讓他活著不如死了,求死卻也無門!
至此,薑忘憂強迫著自己,在周聞道報名完畢出門的那一刻,躲到了拐彎的轉角處。
她死死地盯著周聞道離去的背影,麵無表情的神情下,醞釀著足以將周聞道絞殺粉碎的狂風驟雨。
周聞道,總有一日!
屋裡。
秦大人仔細檢查了一下書頁上寫著的內容是否有問題,確定並無差錯後,便打算合上名冊。
忽然一片陰影投在了書頁之上,像是有人悄無聲息地走到了他的書案前。
他漫不經心地開口道:“選酒大賽報名嗎?報名費十兩,交這邊……”
他抬頭看清來人麵容,嘴裡的話一下戛然而止:“……薑姑娘。”
“嗯。”薑忘憂淡淡地答應,掏出一個花紋錢袋放到了他的書案上。
她分明沒說一句話,秦大人心裡卻隱隱地有些發慌。
今天的薑姑娘狀態顯然不對,臉上雖沒什麼表情,眉間卻攏著散不去的陰鬱,猶如烏雲蓋日,潑墨千裡,周身更是圍繞著一圈無形的冷氣,像剛從冰天雪地裡出來一般寒意逼人。
見她鬢發有些濕,略顯淩亂地貼在她的麵頰上,秦大人才驚覺了外麵突然下起了雨。
薑姑娘這是在雨裡站了好一會兒吧?
許是淋了雨所以心情不好,秦大人這麼說服自己,也不敢多想,開口問道:“報名的酒品是薑家酒肆的名酒‘曲水觴’吧?酒質純淨,酒味清甜?”
“不。”薑忘憂的目光銳利得仿佛隱匿著刀鋒劍雨,望過去便讓人肉跳心驚。
她麵無表情,雙唇輕啟道。
“其為燒酒,酒純而烈,令飲用者血脈僨張,渾身發熱猶如烈火焚身,痛快淋漓,忘乎所以猶如報仇雪恨。”
“其名為——焚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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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想喝燒酒啊——”
聽見青年的喟歎,薑忘憂突然來了興致,歪頭道:“燒酒是什麼酒?我在桐城都沒聽說過。”
“燒酒啊——”青年一時間想起了西北大漠的孤煙圓日,想起了伴著聲聲琵琶的分炙通飲,語氣中不自覺充滿了惆悵的懷念,“是一種喝了能讓渾身發熱,仿佛燒起來一般的酒。”
“酒味很烈,好些人剛開始還喝不來,喝一口便要嗆個不停,可塞外的冬天實在太冷,若是不喝便會被北風刮得生疼,於是隻能學著喝。”
他的神情分明是想起了那時的場景,嘴角噙著微微的笑,薑忘憂卻莫名覺得有些哀傷。
她認真地問:“比女兒紅還烈嗎?”
女兒紅釀的時間很長,在桐城已經是很烈的酒了。
薑家的“曲水觴”更是為了適合不常喝酒的書生飲用,沒有釀得很烈。
所以烈到渾身發熱,像燒起來一般的酒,實在超出了她的想象。
青年莞爾一笑,搖搖頭道:“比那烈多了。”
“這種酒是怎麼釀出來的呢?”薑忘憂本能地好奇所有跟酒相關的所有問題,自然而然地發問了。
“前麵應該跟普通酒差不多吧?隻是後麵多了一道工序,入甑蒸燒,再將蒸出來的酒氣冷卻成露,收集至天鍋。”青年思考著回答。
薑忘憂又緊跟著問:“甑是何形狀,天鍋又是何形狀,收集至天鍋後便直接成酒了嗎,可還有其他工序?”
她一下問了好多問題,超出了青年的了解,青年無奈一笑道:“怎麼問得這樣仔細?你還想將燒酒釀出來不成?”
“嗯,我想釀出來給你喝。”薑忘憂點了點頭,眼睛在昏暗的囚牢裡亮得奪目,猶如熠熠生輝的北鬥天星。
“所以彆難過了,陸晏之。”
不知是誰的心跳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