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腑寒意大作,陸晏之內力逐漸凝滯,鏽蝕一般運轉艱澀,可山匪像是不知疼痛不知疲憊一般無止無休地撲上來,死纏爛打,不依不饒。
最糟糕的是,陸晏之手上那柄鐵扇,在數次強攻之下出現了明顯的變形,無法再順暢開合,更是在替陸晏之擋住了直衝心口的一次攻擊後,徹底毀壞了。
陸晏之雖躲過了心口致命傷,卻被那衝擊力逼得連連後退了幾步,直退到薑忘憂身前,麵色蒼白地咳出了一口血。
薑忘憂見他情況不好,連忙將手中長刀扔到他腳邊,他用腳將劍挑起來拿在手裡,神色警惕地同山匪對峙著,左手手背將自己嘴角的血跡抹去,顯得妖冶又狠厲。
強大得好似無法抵抗的敵人終於出現了裂縫,臥虎幫的山匪們提著刀,小心翼翼地調整位置,逐漸成半圍之勢,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前所未有的謹慎。
他們頭一回遇上這麼棘手的對手!不過三個人,竟花了這許多時間還殺不死——
這個小白臉看起來弱不禁風,身手卻極為敏捷,雖然明顯內力不足,卻能利用豐富得驚人的戰鬥經驗多次借力打力,將他們的攻勢不斷化解,讓他們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根本找不到機會。
那兩個女人也不簡單,看起來分明是普通平民,膽子卻大得誇張,那個小姐模樣的更是恐怖,一不留神就奇招頻出,將他們弄的暈頭轉向,怎麼也殺不死。
所以他們深刻地認識到一件事——決不能讓這兩人有任何反撲的機會!
“上!”一聲令下,臥虎幫眾人一齊撲過去,想要將這難啃的敵人一舉拿下。
帶血刀劍劈頭蓋臉撲來,像是漫天劍雨傾盆而下,陸晏之握緊刀柄,眼神一沉,決心破釜沉舟,強硬調動內力放手一搏。
千鈞一發之際,林子裡遠遠傳來一聲高喊:“誰敢傷我主上!”
話音剛落,無數黑影從蔥鬱木葉中直直飛出,帶著厲厲破空之聲,如奪命箭矢一般直衝臥虎幫眾人麵門而來,逼得他們隻能提刀相擋。
“鐺鐺”數聲後,那速度快得看不清形狀的黑影落在地上,薑忘憂才看清那是什麼——是林子裡隨處可見的一把石子。
林子裡的那人也來得迅速,身形輕盈卻速度不減地“飄”到了臥虎幫包圍之中,落地之後便一刻不停地跟山匪們打了起來。
其實與其說是打了起來,不如說更像是在戲弄他們。
他提著一個鼓囊囊的書袋,先是用書袋對著一個山匪的腦袋狠狠一擊將他徹底打暈,又是從書袋裡掏出一本書集扔到另一個山匪臉上阻礙他的視線,利落的鷂子翻身從某個山匪背上翻過去,再用書袋抵住了迎麵而來的刀。
他不停地從書袋裡掏出書集阻礙臥虎幫的進攻,又乾脆利落地將每一個觸及的人打暈繳械,不過多時,臥虎幫諸人便像晾曬的鹹菜一般栽倒了滿地。
將最後一個醒著的臥虎幫山匪打暈,他才嬉皮笑臉地擠到了陸晏之眼前:“主上,飛羽做得還不錯吧,可有主上當年風采?”
因為有人幫忙解決臥虎幫,終於騰出手幫柳梢上藥的陸晏之挑了挑眉,眉眼有些微的笑意,卻故作正經地移開了視線:“也就五分吧。”
“五分我也心滿意足!”喚作“飛羽”的絳紅直領錦袍少年笑逐顏開,一邊心疼不已地將自己的書集撿回來,一邊語帶調笑地同陸晏之邀功,“我就說了買書有用吧,先生說過,書中自有黃金屋呢!”
陸晏之並不認可,搖了搖頭道:“書和話本是有區彆的——且若不是這袋話本,我們也就不必因為沒錢吃飯而分開找食物了。”
提及傷心事,連飛羽的肚子應景的叫了個連環響。
他摸了摸肚子,頗有些垂頭喪氣:“說起來,今天的夥食還沒著落呢……”
看著陸晏之上完藥,薑忘憂終於忍不住開了口:“二位恩人,事情緊急,能不能先將我婢女送去尋醫呢?我家莊子就在附近,那裡應該有大夫,去了那裡也能解決二位的夥食問題——”
“救人性命要緊。”陸晏之點頭,將金創藥的白瓷小瓶收回袖中,轉頭對連飛羽道,“飛羽,過來將她背起來。”
待連飛羽走過來,陸晏之和薑忘憂一起幫忙將柳梢扶到了他的背上。
陸晏之還從山匪的衣擺撕了幾塊布條,將柳梢的雙臂固定住:“這夥山匪在那邊栓有馬匹,你先騎馬帶這位姑娘去那處莊子,我們隨後就到。”
陸晏之看了一眼薑忘憂,薑忘憂頓時心領神會,將去莊子的路線簡明扼要地同連飛羽講清楚,還從袖中掏出了自家印章:“這是我們家的信物,你給莊子上的人看,他們便知道該怎麼辦了。”
她鄭重其事地看著連飛羽,俯身行禮道:“我家婢女的性命就拜托恩人了!”
“不必多禮!”連飛羽點了個頭,也不再客套什麼,轉身背著柳梢去尋馬匹。
待柳梢的事解決,薑忘憂才開口向陸晏之提問:“他們的馬還有剩餘,為什麼我們不跟著一起去?”
“其一,這些山匪既已無還手之力,便是捉拿他們的最好時機,應當立馬將他們捆起來再去報官,讓官兵來將他們繩之以法。”
“其二……”陸晏之頓了一頓,看了薑忘憂一眼後又移開,眼尾有不明顯的緋紅,“姑娘可會騎馬?”
“不會啊……”薑忘憂脫口而出,卻在觸及陸晏之不自然的神色後回過神來。
若是她不會騎馬,便隻能讓陸晏之載著她一起去,兩個人共乘一騎……
一瞬間,薑忘憂好似被陸晏之的窘迫傳染了,莫名不敢同陸晏之對視,麵頰也有些熱,訥訥道:“事出從急,共乘一騎……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她強行壓下心中的不自然,故作冷靜道:“而且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初遇這夥山匪時他們有三十餘人,可此處隻有約二十人……”
說明他們確實被馬車引了過去,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們兵分兩路,又將大半人手調了回來。
陸晏之明白了她的意思,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她隱而未說的話:“……所以他們還有同夥正在趕過來。”
“沒錯。”薑忘憂神色凝重,“公子捆住他們報官來抓的計劃可能做不到了。”
陸晏之從善如流:“依然如此,那我們即刻出發。”
兩人並肩而行,很快便找到了臥虎幫的馬。陸晏之拉住韁繩,同薑忘憂輕聲指點道:“先扯住韁繩,踩住馬蹬,手腳配合用力,一拉一蹬一跨一扶——”
他邊說邊示範,將每個動作都向薑忘憂展示清楚,親自上了一遍馬,再從馬上下來,問薑忘憂看清楚了沒有,可需要再示範幾次。
薑忘憂搖頭:“我已看清楚了。”
隨即,她學著陸晏之的樣子,拉韁踩蹬,跨馬上鞍,動作乾淨利落,流暢得不像初學者。
陸晏之眼中流露出讚許:“頗有天分。”
馬背上的薑忘憂莞爾一笑:“高人指點。”
陸晏之也笑了,拉住韁繩上了馬。
隨著陸晏之身軀的靠近,薑忘憂清晰地聞到了他身上雪鬆般的氣息,並不冷淡,隻是兼具了霜雪霏霏的乾淨清冽,和蒼鬆破雪的孤直雋永,好聞得不像話。
“扶穩,出發了。”陸晏之一開口,薑忘憂便察覺到他胸腔在微微顫動,裹帶著些許熱意穿過衣衫傳到她的身上,而那說話間的吐息,也輕輕地落在她的耳側,讓她莫名覺得耳熱。
薑忘憂終於察覺他們之間的距離到底有多近了,甚至他們二人的身體隨著縱馬馳行還在不斷地接觸又分開,陸晏之的雙臂攏在她的身側,像是將她整個人困在了馬上,困在他的氣息之間無法逃脫。
薑忘憂發現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
她兩輩子沒跟男子這般親近地接觸過,她雖與周聞道有婚約,可二人的接觸卻向來是發乎情止乎禮,從未逾矩過。
所以害臊也很正常。
她這樣安慰自己,甚至覺得自己這般胡思亂想,實在是太對不起陸晏之。
陸晏之兩輩子都幫了她大忙,她還因為這些瑣事對他產生逃避心理,實在是太不對了。
深覺慚愧的薑忘憂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強迫自己回憶著酒肆的賬簿,開始計算這個月應該進哪些糕點小菜,又應該買進多少才合適。
“桂花糕需買上三十斤,杏仁酥賣的好,得買五十斤,快進暑日了,得聯係師傅做點消暑的綠豆糕,唔,且定個十五斤試試……”
不過片刻,一開始還僵硬不敢動的姑娘,竟在他懷中全然放鬆下來,甚至開始喃喃糕點采買的事,陸晏之不自覺想笑。
倒顯得他大驚小怪,扭捏多慮了。
餘光忽然瞥見蓮藕一般的柔美脖頸,在鴉黑的纖纖墨發映襯下,白皙細膩猶如上好脂玉,陸晏之默默收回視線,不敢再看。
他握了握韁繩,也說不清是什麼情緒,開口問道:“還未請教姑娘姓名呢?”
薑忘憂後知後覺,這輩子他們是初次見麵,陸晏之還不曾知曉她的姓名。
她心中突然有些五味雜陳,垂眸開口道:“薑忘憂。公子呢?姓甚名誰?”
陸晏之,其實她知道的,上輩子的陸晏之在牢裡麵親口告訴她的,他說……
“在下陸晏之,取自‘事雖交至錯出,處之晏然’[1]。”
記憶中的聲音同耳畔的聲音完全重合,薑忘憂一時間有些恍惚,仿佛前世光景現於眼前,與現世彆無二致。
他說:“薑姑娘,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