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睫墨染似鴉羽微揚,紅暈淺綴如煙霞落傾,襯得桃花眼水波瀲灩,未沾酒卻自帶三分醉意,不相識便天然一段風情。
隻一眼,薑忘憂便認出了來人是誰——她上輩子最後一個見到的人,陸晏之。
這一刻,她的內心霎時平靜了下來。
陸晏之是為數不多她可以信賴的人之一,又天生多智近妖,博聞強識,若是陸晏之在這裡,不管是什麼事,她活命的可能都會多上一點。
見突然多出一個人,三步之外的長蛇不敢再靠近,盤踞起來狠狠地盯著他們,憤怒又不甘,幾次都想撲上來進行攻擊,卻又不敢輕舉妄動,僵持許久之後,它最終還是敗下陣來,鑽進草叢裡偷偷溜走了。
本以為危機已經解除,可誰曾想,這蛇爬走的時候拐動了一叢枝杈,這枝杈發出的聲響還是驚動了在旁邊搜索的山匪。
“那邊有動靜!”那山匪大聲嚷嚷道,“我去看看!”
他舉著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做好時刻揮刀砍下的準備,可他邁出某一步的時候,右腳突然受到一股大力,整個人被直接拽倒,失去平衡栽倒在地,同時他手腕一痛,手裡的刀便脫了手,落到了另一個人的手裡。
陸晏之將刀向薑忘憂手邊一扔,厲聲道:“你們兩個保護好自己!”
旋即持一把鐵扇,同趕過來的臥虎幫幫眾戰在了一起。
長刀劈來,他便身形敏捷地側身一躲,腳步一進拉近距離,挽手對上那山匪的手腕,用鐵扇扇柄處彈出的短刃利落一割,山匪的手筋便險些被割斷,吃痛鬆手讓刀落在地上。
陸晏之再精準一踢,地上的刀便直直飛出,刺中了另一個提劍欲刺的山匪小腿,劇痛逼得那山匪腳步一頓,“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屈膝一踢將身前山匪踢到樹乾上後,他又如同背後生眼般靈性低頭,躲過了另一個山匪的側刀一劈。刀光劍影中陸晏之的鐵扇上下翻飛,一開一合極有章法,寒芒閃爍如熒星交映,堪稱威力巨大的殺神利器。
薑忘憂已將刀提了起來,看陸晏之跟七八個山匪戰得激烈,想上去幫忙,卻又怕魯莽入陣拖了他的後腿,隻好一直盯著他的動作,待他有失時立刻頂上。
見同伴被陸晏之打得節節敗退,未入戰的幾個山匪當即將主意打到了薑忘憂二人身上,薑忘憂見他們神色不對,隱隱有包圍她們兩人之勢,便馬上知道自己跟柳梢二人成了突破口。
她大腦飛速轉動,在幾人一齊撲來的時候,先是用最後幾發袖箭射瞎了一個人的眼睛,又在閃身躲避時讓一個山匪的劍狠狠地紮進了樹乾裡拔不出來,最後更是舉刀抵住了一個凶戾悍匪劈來的刀,可男女力量實在差距太大,她使儘了吃奶的力氣還是隻能苦苦支撐。
知道她力氣不敵,那山匪猛然發力一推,她被一下推開,後背狠狠地撞在了樹上,刀也掉落在地,那山匪還要抬刀來砍,薑忘憂急中生智,抓起一把泥土便朝他的眼睛扔去,然後趁那山匪被沙土迷了眼目不能視,乾脆利落地撿起刀就跑。
這個山匪見薑忘憂跑開,深知柿子要挑軟的捏,提刀衝隻有匕首做武器的柳梢襲來。
他舉刀劈下,柳梢下意識舉匕相迎,可她很快意識到匕首哪裡有刀長,連忙轉身躲開了這一刀,可這一轉身,就被背後罩門全部露了出來,那山匪接連揮了幾刀,柳梢艱難躲開,最後手臂還是中了一刀,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眼看著她已無處可跑,那山匪還要舉刀砍下,柳梢幾乎是絕望地閉上了眼,等待最後的死亡。
刀劍割開皮肉的聲音響起,可她卻沒有感覺到預想中的疼痛。
她睜開眼,麵前山匪那刀沒能揮下,反而麵目猙獰地痛呼出聲,他如山一般強壯的身體驟然倒下,露出了身後的人——
薑忘憂白皙的麵容上漸上了點點血跡,猶如淒淒白雪裡開出了幾朵曼陀羅花,妖冶又美麗。往日最是慈悲心腸,連一隻螞蟻都不忍殺死的千金小姐,舉著刀像地獄修羅一般狠厲道:“有什麼事衝我來!彆欺負她!”
言畢,她大步流星地走到柳梢身邊,將柳梢拉起來擋在身後,目光銳利地盯著眼前所有蠢蠢欲動的山匪,麵容上有不自覺的癲狂。
柳梢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當年初遇的場景。也是這樣,她因為頭發太短,被一群不懂事的小廝圍起來欺負,姑娘發現後,便一巴掌拍在為首那個小廝頭上,然後把重重包圍中的她解救出來擋在身後,厲聲道:“有什麼事衝我來,彆欺負她!”
那次見麵後,姑娘特意將她要去做了隨身婢女,讓她不用再跟那些小廝接觸,讓那些小廝再也不敢欺負她。
這便是“柳梢”的開始。
她的眼中一下蓄滿了淚水,鼻子也酸澀得不像話,往日畫麵從她眼前曆曆翻過,她終於湧上了一種衝動,她想要開口跟姑娘解釋了,她想要讓姑娘知道,柳梢沒有背叛她,柳梢沒有要同周聞道害她。
可她看見了。
餘光中,有個山匪悄悄地從側後方摸過來,高舉著劍,眼看著就要向姑娘劈下,她根本來不及呼喊,大腦幾乎是瞬間做了反應,她猛地一撲,將薑忘憂撲倒在了地上,讓那一刀狠狠地砍在了自己的背上。
“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那山匪像是殺紅了眼,泄憤般砍了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刀刀入肉,穿皮進骨,直到陸晏之發現不對,趕過來將他踢開時,他足足砍了七刀。
砍完最後一刀,柳梢苦苦支撐的雙臂再也無力維持,她一下倒在了薑忘憂的身上,背上的衣服幾乎被她的血液全部浸紅,薑忘憂去摟,便摸到滿手溫熱鮮血。
“柳梢……”薑忘憂早已泣不成聲,淚水順著麵頰不住流下,不知是在安慰柳梢還是她自己,她不停喃喃道,“沒事,沒事,我帶你去找大夫……”
柳梢費力地揚起嘴角,露出一個如瓷器般脆弱卻美麗的笑顏:“好……我都聽姑娘的……”
薑忘憂看見她笑,隻覺得心都要被揉碎了,哭著哽咽道:“為什麼要救我啊,你不是恨我嗎!我死了不是更合你的心意嗎!為什麼……”
柳梢實在太痛了,她努力地喘著氣,輕聲說:“柳梢的命,本就是姑娘的……姑娘,不要難過……”
疼痛再次如潮水般襲來,柳梢疼得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哪裡受傷了,仿佛她的四肢百骸全都在抽搐作痛,在這疼痛之中,她的大腦卻逐漸地變得麻木,逐漸地失去意識。
她本能地察覺到自己快死了,用儘全部力氣,跟薑忘憂說了今生的最後一番話:“姑娘,柳梢……沒有,背叛,姑娘……周聞道,騙我說,要英雄救美……我隻是想,利用這件事,讓你看看我而已……”
柳梢說的磕磕絆絆,薑忘憂卻聽懂了,周聞道同柳梢說他要偽造英雄救美,一直覺得被忽視的柳梢決心摻和到這件事中,配合他的計謀假裝忠心護主,從而得到薑忘憂的重視。
明白了一切的薑忘憂隻覺得世事荒唐,又心酸又難過,摟著她哀慟道:“傻丫頭,你根本不需要做這種事!我從沒有輕視過你!”
“你說我給你起的名字不好,可我那時候想的是六一居士的詞,‘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1],對應我與你元夜初見,促膝談心一事,更是祝願你今後能始終有人相伴——”
“你說家裡人因你名字對你苛待一事,我已派人敲打過他們,若是他們再待你不好,我便親自上門問罪——”
“你說我不願帶你出門,其實我隻是有禮物要送於你,不想讓你提早知道——是假髻!我與桃枝梨葉她們幾個,每隔一段時間便去剪幾綹頭發,讓師傅幫忙做成假髻,這個月便要成了,以後你就無須再為這個事情煩心——”
說到這裡,她哭得幾乎喘不上氣,心痛得難以複加:“你還沒有,看到我們的禮物呢……”
原來是這樣啊……
終於知曉了一切的柳梢如夢初醒,心中堵塞的那個角落被徹底疏通開來,她釋懷地笑了,笑容甜美嬌俏,像是了無遺憾,像是心滿意足。
她就在這樣的幸福快樂中閉上了雙眼。
“柳梢,柳梢!”薑忘憂扶著她,手上用勁晃了她兩下,想要讓她睜開眼睛,可不管她怎麼晃,柳梢的身子依舊綿軟全無力氣,臉色依然慘白得全無血色,再察覺不到一絲氣息。
薑忘憂悲痛欲絕,將柳梢摟進懷裡緊緊抱住,仿佛隻要這樣,柳梢的生機就不會從她的身體裡流走,柳梢就還有救。
她哭得紅腫的雙眼空洞地四處張望著,尋找著陸晏之的身影,用哭啞的聲音焦急呼喚道:“大夫,快帶我們去找大夫!”
陸晏之聽見薑忘憂的哭喊,心知事情多半是不好了,需要馬上擊退這些山賊,帶著她們去找大夫。
可他身有寒毒,勉力驅動內力跟這幾人纏鬥已是強行為之,持續戰鬥下身體更是幾近強弩之末,怕是不過多時,他們二人的性命也要保不住。
連飛羽這家夥,人到底哪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