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刑場上的氣氛很是詭異。那皇帝看著我，餘光卻瞥著海尋昭，心中算計著。而海尋昭隻是靜靜看了看我，便移開了目光，看起來並沒有什麼波動。

我笑了笑，"怎麼，海大人，你不想說些什麼？難道你一個真正拿了九龍玉的人，還要任由這罪名扣在我的頭上嗎？你不是最正直了嗎？啊？"

海尋昭閉了閉眼，再睜眼，我看到其中一抹淡然和慷慨。

沒有恨意。

不知道為什麼，這讓我心裡很煩躁，就好像我是那個卑劣的，陰暗的，這個人卻永遠那麼光明一樣。

終於，他開口，我以為他會辯解，可是他竟然緩緩跪下，道，

"臣有罪，紀予之說的沒錯，九龍玉……是臣的。"

嗬，我就知道，你會承認的，你那麼正義。

皇帝終於緩緩移開視線，看著海尋昭。有些衷心追隨海尋昭的錦衣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你為何拿玉？"皇帝眯著眼，居高臨下審視著他。

他低著頭，動了動嘴唇，終於道，"因為臣……是墨家遺孤。這九龍玉，乃是當年先皇交與臣。"

……

他竟然自己承認了，這是令我所沒有想到的。他難道不想報仇嗎？這樣一說，他想報仇這輩子都再沒可能。

一旁的玉離塵緊緊皺著眉，"尋昭哥哥……"

海尋昭衝她搖了搖頭，讓她不要說話。

玉離塵咬了咬牙，走上前跪在海尋昭身邊，"陛下，雖然海大人是這樣的身份，但是臣女可以作證，這些年來，他忠心耿耿，懲惡揚善，守護這國家百姓，絕無半分不臣之心！"

我嗤笑一聲，"怎麼，就因為他做了幾年的官，就可以免了私藏九龍玉不交，以墨家亂臣身份進入朝堂的欺君之罪麼？我犯了罪就要被斬首，他就可以饒恕？"

玉離塵抬眼，怒瞪著我。

皇帝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我說話的聲音故意大了些，故而台下那些百姓聽的很清楚。當年那場動亂，三皇子自是費了不少心思，他很聰明，知道要先從民間輿論開始引導。故而墨家如今在坊間的名聲那是窮凶極惡，得而誅之。

"竟是那江南墨家的餘孽！"

"哎呦，竟然還在朝裡做了大官，怎麼搞的……"

"九龍玉竟然還被他所奪，從前他幫過我們，我竟還覺得他是個好官。當真知人知麵不知心！"

"真是，這麼說來竟還一直冤枉了那二錢神偷呢，她還要被斬首，海尋昭卻什麼事都沒有！"

"沒錯！亂臣賊子，彆有居心，應當直接關押！"

"沒錯！關押海尋昭！"

"關押海尋昭！"

……

人群從竊竊私語漸漸變成人聲鼎沸，我眼含笑意看著海尋昭。

他一直很平靜，保持著跪下的姿勢，目光靜靜看著下麵，似乎心裡在想些什麼，又似乎什麼的都沒想。

看到了嗎，海尋昭，這就是你所守護的。

弱者，多麼愚蠢。

他們容得下我一個窮凶極惡的人多做一萬件壞事，可他們看不得一個他們稱頌的正義的人犯下的哪怕一個小小的，與他們根本沒關係的錯誤。

看看，你所守護的正義，多麼脆弱。

終於，過了許久，百姓仍然起著哄，皇帝身旁的宦官高喝一聲，眾人停下了議論。

皇帝終於緩緩開口，"海尋昭，偷盜九龍玉，犯下欺君之罪，罪不可恕，關押天牢！"

海尋昭被押走時，深深看了我一眼，我以為會有至少一絲絲恨意，可是沒有，一點都沒有。

卻有一種，悲憫。

我恨這種目光，偏偏它出現在一個被我親手毀掉的人眼中。

終於，海尋昭的事情過去，我的刑罰大概也不能避免。

我被壓在斬首台前，剛準備行刑，卻聽一聲喚由遠及近。

"慢著。"

所有人朝聲音來處看去，隻見一襲紫衣翩翩而至。

眉眼風流，屠戮隨心。是白無妄。

他輕輕落在我身邊，笑了笑，"小之之，可算找到你了，原來你快死了。"

我扯了扯嘴角，"這麼好，還來送我一程？"

他搖了搖手中的折扇，"我當然舍不得你死啊，小之之，我可是來救你的。"

我眼含笑意看著他，"是嗎？真的假的？"

"你說呢？"他嘴角一挑，折扇一揮，竟有一股強大的內力衝擊而來，生生衝斷了禁錮我的鐵鏈，而後隻覺身體一輕，被他帶著飛上了屋頂。此時刑場已經大亂，禦林軍和紛湧而出的陰山教人纏鬥不休。而白無妄帶著我一路穿過皇城，來到了城樓之上。

他停下來，城樓之上風很大，甚至吹得聽不太清我們各自說的話。

"怎麼？沒想到我會來救你？"他收了折扇，笑看著我。

我愣了一下，勾了勾嘴角，"確實沒想到。"

第一次。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來救我，可是，我第一次體驗，生死之際，竟然有一個人不希望我死的感覺。

那種感覺，很陌生，卻讓我想要更多。

大概是世人口中的，幸福吧。

竟然會有人，來救我。

他直直看著我，"那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也回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

他突然湊近我，眼含笑意，竟有那麼一些真誠摻雜其中。

"因為，予之，我愛你。"

……

我收了笑意，"哈，白無常，你懂什麼是愛嗎？彆逗了吧。"

他搖了搖頭，神色也換了些許認真。

"予之，你是我見過的，活得最自由的人。但也是，最孤獨的人。所以我想跟你一起，讓我跟你一起，行麼？"

我靜靜看著他，卻說不出話來。

"給你講個故事，"他笑了笑。

"有個人從小生於貧寒之家，被父母拋棄街頭，自生自滅。很幸運的是，他被江湖第一正道門派，玉陽山收留了。因為他天賦異稟，又聽話，所以深受老掌門的重視。於是，在玉陽山十年，他成為了一個滿懷正義，武功高強的玉陽山大弟子。整個衡陽的百姓，人人稱道，讚美這個守護他們的人。"

"很‘美好’吧？哈哈。但是，他十五歲那年，有一次與惡人纏鬥之時，發現鎮上泉眼被下了毒，為了保護鎮上百姓，他不得不毀了那唯一的泉眼。然後你猜怎麼了？"

我笑了笑，"怎麼了？"

"他被全鎮的人，用石頭砸，用木棒打，被唾罵，被詛咒……啊，多慘。"

意料之中。

多正常。

"他說什麼彆人都不會信，因為後來查出，那泉水中，並沒有毒，他被惡人騙了。於是，玉陽山受不住全鎮百姓的反對，隻能將他逐出玉陽山。

他走的那天，那些百姓，惡狠狠盯著他，與盯著那些他曾經用命去搏鬥的惡人的目光沒有任何區彆。

那一刻啊，他心裡的悲傷和鬱悶突然就沒有了，他突然覺得，弱者，真惡心啊。

受他庇護，可以將他尊若神明，可卻容不得他犯下一點點的錯誤。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們自己的心本就是醜惡的，所以他們會覺得彆人也是這樣的。哈哈哈……他們渴望活著的樣子，真是，好惡心啊。"

我看著他，"那後來呢？"

他輕歎，"後來，白謹行死了。"

我點頭。

那個天真的，正義的，光明的，白謹行，死了。

因為，這世間本就容不下正義的存在。

我，我們，才是對的。

"予之，我知道，我們，是一類人。"他深深看著我，"所以我知道你，你心底裡其實並不想那麼孤獨，對麼？我們試一試，我們可以一起在這江湖上快意隨心，好麼？"

……

我移開了視線，看了看遠處的天空，過了許久，我淡淡道，

"那就試試吧。"

他似乎有些欣喜，小心翼翼伸出手臂，輕輕環住我。

我沒說話，隻是淺笑著看著他，算是默許。

他一隻手輕輕攬過我的腰，另一隻手將我的頭按向他的懷中。

城樓的風吹過，揚起我們的發絲，在寂靜的空氣中輕輕飄舞糾纏。

白無妄那一身紫衣上麵總熏了陰山特有的紫桐花香，很好聞，很醉人。

"予之，不要動，彆動。你知道的，我一掌下去，你會死。"

……

"予之，放心，我不會殺你，隻要你把那一頁劍譜給我。剛才我們說的一切，都不會改變。"

……

我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我看著前方，愣了片刻。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緩緩道。

他的聲音似乎突然變得急切，有一些慍怒。

"給我啊！隻要你把劍譜給我，我便放過你，我說到做到，絕不騙你。"

我目光驀地沉了下來。

"白無妄，你覺得，你殺得了我麼？"

他歎氣，"我說了，我不想你死，彆逼我，予之，把那一頁劍譜給我。"

……

都在說我有一頁劍譜。

什麼啊？如果我有，我要那一頁破東西做什麼啊？也沒有用，又會害我性命。

白無妄，海尋昭，這一個個的，這些人都在說什麼啊？

我冷笑，"白無妄，知道為什麼當初我把假的天光寶刀給了你麼？"

他沒說話。

"因為，用我的性命威脅我的人，都要給我付出代價。"

"白無妄，你聽好了，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結束我的生命，我自己，也不行。"

有人信仰正義。

有人信仰忠誠。

有人信仰愛。

若我也有一件稱得上信仰的東西，大概就是，生命。

我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