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大概不到十日,終於抵達了燕京,我的輕功仍舊沒有半點要恢複的跡象,這令我越發的煩躁。
聽說二錢神偷落網,我自然被二話不說關進了天牢,甚至還有不少人出於好奇來到牢門外看看我長得什麼樣子,看到我隻是個沒有縛雞之力的女子時,都換上了一副不可思議的懷疑之色。
真是笑死我了,多蠢。
我被綁在鐵架上,看著那鎖得裡三層外三層的禁錮,笑了笑,懶得去解了,反正橫豎逃不出去,一路也累的不輕,索性睡一覺。
說來也怪,我睡得極不安穩,總是斷斷續續夢到很多人。有被我偷過的,被我害過的,毫不相乾的路人,我認識的,我不認識的……有的人叫我二錢神偷,有的人叫我紀予之,有的人叫我小乞丐……
啊呀,好亂,這都是什麼跟什麼。
我夢見有人進來,似乎是要救我,可是他們又離開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耳邊總響起海尋昭問過我的那一句。
“紀予之,你覺得,有人會來救你嗎?”
嗬,為什麼要期待彆人來救我啊?
我不需要,我自己可以……
哦,忘了,現在的我,似乎逃不出去。
啊……我要想辦法……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這八年來我第一次在如此危難臨頭之時有些無心去思考怎樣逃過。我此時此刻才意識到,當我終於無法自救之時,沒有人會來救我。
突然不知道我絞儘腦汁保住性命的意義是什麼。這是我第一次,在這樣的時刻,感到疲憊。
沒錯,是疲憊。
就在我腦子裡亂七八糟一團的時候,突然傳來鐵門輕開的聲音。
我對聲音極其敏銳,微弱的聲音也可以迅速把我從睡夢中喚醒。
我醒了,但沒有睜眼,仍然維持著呼吸,此時應當是深夜,不會有人到牢房裡來。正當我渾身戒備著來人之時,忽地聽見一聲笑。似乎是那種,一直憋著,終於忍不住,發出的一聲笑。
……
我睜眼,果然映入眼簾那一張好看至極的臉。
“秦懷璧?”
這人怎麼會來?
他忍了忍笑意,道,“噗……哈哈哈哈哈你怎麼這樣了?怎麼變成廢物一個了哈哈哈哈哈!”
我翻了個白眼,大概因為旅途奔波如今又被鎖著,剛剛又做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夢,此時有點懶得說話,過了半天,他仍耐心地看著我,仿佛在欣賞一隻籠子裡的鳥。
終於,我開口道,“被抓了唄,看不出來?”
忽地我想起了什麼,猛地抬眼,“你早就知道?”
當初是他讓我去陰山,我才不信他是隨口說的。
他一臉無辜,“知道什麼?”
我懶得跟他辯駁了,隻瞥了他一眼,沒再說話。
我現在以一種難受的姿勢被綁在鐵架上,又比他矮,因此連抬頭看他都不想。
他微微俯身,視線與我齊平,我抬了抬眼,本以為那雙眼裡會是戲謔、幸災樂禍,或者嘲諷。
其實沒有,他眼裡竟然有一種,出乎意料的平靜。
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總覺得這種眼神比其他人的都要舒服。至少,它不會讓我覺得,我是另類的,是不該的。
他突然開口,“你後悔麼?”
我望著他,“後悔什麼?”
“後悔在這江湖任性妄為,惹了這麼多仇家,現在連個救你的人都沒有。”
我笑了笑。
他嘴角挑著,繼續道,“如果你偶爾善良一些,至少交到些‘善良’的人為友,他們或許還會來救你。”
我動了動嘴唇,想說些什麼,卻突然說不出話來。
什麼啊,我用得著他們來救嗎?真是,可笑。
他挑眉,“果然後悔了?”
我突然微微抬頭,直直與他對視,笑了笑,“你希望我後悔嗎?”
他歪了歪頭,“哈?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嘴角笑意漸濃,“秦懷璧,你為什麼總是來找我麻煩?嗯?”
他神色未改,看著我,“因為你這人有意思,本公子又恰好無聊,逗你玩玩。”
“是嗎?”我盯著他,“秦懷璧,雖然你屢次給我下套耍我,但是,我並不討厭你。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看著我,嘴角的笑意卻收了些許,沒發一言。
我打了個哈欠,閉了閉眼,沒再繼續說下去。
秦懷璧直起了身,似乎打量了我很久,卻驀地笑起來,這人聲音要命的好聽,我也能聽出來,認識他這麼久,這絕對是他笑得最開心的一次。
“你笑什麼?”我瞅了他一眼,“幸災樂禍?”
他忍了笑意,“你說得對,你不會討厭我,你也不會後悔。”
說罷,他忽然伸手探向我的腰帶,我一時驚愕,瞬間反應過來。
“喂!喂喂!秦懷璧你你你乾嘛?!你冷靜你你你!!!……”
“閉嘴,吵死了。”他淡淡道。
我感覺到他緩緩將什麼東西彆進我腰間,抬眼他仍是一副好似什麼事都不關己的笑意。
他走之前,我突然問了一句。
“你想過,活著的意義嗎?”
他停了腳步。
我繼續道,“有沒有哪個時候,突然覺得活著很沒意思?”
我以為他會笑我,沒想到他卻隻是“哦”了一聲,帶著幾分笑意。
“早些年,很多人說過,我不是個應該活下來的人,”他說得雲淡風輕,事不關己,“但是我怎麼活下來了呢哈哈哈哈哈!我想不想活管他們屁事啊!啊?有資格嗎?”
他微微側頭,我仿佛能看到他嘴角冰冷的笑意。
“你說是不是,嗯?”
我笑了笑,淡淡應了聲,“嗯。”
了解我的人,會聽得出,此時此刻,我很開心。
很久沒有過的,非常非常的開心。
如果我和秦懷璧的對話被人聽見,大概聽者會覺得像兩個神經病一樣。
他屢屢戲耍我,可我不討厭他,從看到他第一眼我就無法對這個人生出厭惡之感,隻因為,他太像一個人。
我自己。
我曾覺這世上隻有我一人從裡到外與這個世界似格格不入,直到看見他,我竟心生些許慶幸,世上竟有如我一般恣意妄為,離經叛道之人。
我做過許多荒唐任性之事,他亦然,隻是我們似乎都在尋找一些東西。
這東西,是我被關進天牢心緒淩亂至極之時忽然意識到的。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活著。
為什麼為了性命時時提心吊膽,殫精竭慮。
當全天下都沒有一個人希望我活著,我活著,又是為了什麼?
秦懷璧說,他們有資格嗎。
對啊,哈哈哈哈哈!
我活著,我要讓那些想我死的人看到,我活的比他們更長,更好。
我甚至要得到所有他們得不到的東西,天下奇珍,至高武功……
當年他們憑著生來擁有的東西去蔑視我,現在我會讓所有人俯在我的腳下,羨慕著,仰望著我。
這就是我,活著的意義。
秦懷璧走了許久,我一直愣著,並沒有意識到他的離開。
大概是因為心情開朗了許多,我突然很想出去。我不可以被困在這裡,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費了些力氣,將綁著我的層層枷鎖撬開,嘗試著運內力。
我覺得內力已經稍稍恢複了一些,隻是不知恢複的速度到底是多快。
我掏出腰間被秦懷璧塞的那東西,竟是一枚小小的,卻很精美的鑰匙。
這是用來乾嘛的?似乎也不是大牢的鑰匙。不管了,總之先收著好了。
我現在必須想一想該怎麼出去,哪怕現在輕功沒有完全恢複,我也不能繼續待在這。深夜時分,守衛雖並不密集,但如此這般出去仍會引起注意,白天更是沒法逃。
……
"來人啊!救命啊!!!"我使了吃奶的力氣大聲喊著。
不一會就來了幾個守衛,一看就是急急跑來的。
"怎麼了?什麼事?"
我好整以暇靠在鐵門上,"喂,兄弟,跟你商量個事。"
"什麼事,有話快說!"
大概二錢神偷惡名在外,他們也沒啥好氣。
"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訴你們的皇帝老兒。"
"嗤,你能有什麼事!"他們個個翻著白眼,沒把我的話當回事。
我笑了笑,"四年前他丟了先皇贈與的九龍玉。"
他們齊刷刷盯向我。
"我知道在哪,但我不放心告訴你們。"
"那你要怎麼樣?"他們皺眉。
我想了想,"押送我來的那個人,叫葉辰安,好像人品還可以,叫他來,我給他說。"
他們皺著眉商量了半晌,終於其中一個小跑而去,大概是去請葉辰安了。
此時天色已蒙蒙亮,過了許久,傳來由遠而近的腳步聲。大概是葉辰安來了。
果然,他還是一身青色官服,不過眉眼間有些疲憊。
"紀予之,聽說你有重要的事情同我說?"
我點了點頭,"對。"
他皺了皺眉,"我知道,你隻是想讓我幫你出去。你放心,既然答應過你,我一定……"
"我是個惡人。"我打了個哈欠。
他愣了愣,看著我。
我笑了笑,"你們是好人,我是壞人。壞人就應該去死。"
他默了默,"並不是……"
"所以,葉辰安,你去跟皇帝老兒說說,我罪大惡極,斬首吧。"
他愣住了。
……
還愣著。
"喂,"我隔著鐵門戳了戳他,"被點穴了?"
他這才反應過來,眨了眨眼,"紀予之,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知道啊。"我點頭。
他語氣忽地凝重起來,"紀予之,我知你在江湖中荒唐任性,隻是斬首不是兒戲,你這是自斷生路!"
我翻了個白眼,"喂,我想死跟你有什麼關係啊,你去跟皇帝老兒說,他肯定同意。既算是你幫了我一個忙,你又順了那皇帝的意,多好。"
他似乎有些慍怒,"紀予之,我知道你隻是想出大牢,趁機逃跑。但是斬首不像你想象的那般簡單,哪怕是海大人那樣的武功也未必能逃脫,更何況你的武功遠不如他吧?你就彆想……"
"你哪那麼多廢話?"我有些不耐煩,"這是對你有利的事啊,你在想什麼啊?"
好奇怪啊,這什麼啊?這對他有利無弊,腦子壞了吧?
葉辰安見我發火,沉默了片刻,隨即開口,這一次語氣倒是平靜了很多。
"紀予之,我現在正在想儘辦法保你出去,你不要自暴自棄,相信我。"
……
"哈哈……"我突然覺得很好笑。
這什麼啊?他不應該是跟海尋昭一夥的,都想我死嗎?
"葉辰安,"我語氣冰冷,"你搞清楚了,用你們的話講,我是個壞到骨子裡的人,也不會念你什麼恩情,你的正義就是不惜一切救一個壞人?嗯?"
葉辰安笑了笑,"予之。我不是海尋昭。"
……
"予之,我從小生在高牆大院之中,聽著江湖廟堂的各種俠士的傳奇。所以,我仰慕那些維護正義的人,我也想成為一個,光明正大的君子。
從前一直在京城,我隻知道要堅持心中的正義。可是自從我走了出來,去了陰山,認識了你,我發現之前的我很天真。"
我倚著鐵門,看著他。
"我發現我所認為的應該受到保護的人,也有惡的一麵,而像你這種人人稱之該死的人,也有你自己的熾熱與堅持。我開始懷疑,懷疑這世間到底有沒有絕對的善與惡。"
我笑了笑。
他苦笑,"予之,我不像海大人,他經曆過無數風雨,他的信念如同泰山永遠不倒,可我所堅持的,不過都是我自己的理想,並不是真實存在的。從前我總在自己天下大同的理想裡堅持著掙紮著,現在,這一次,我想做一次我認為對的事情。
予之,我會救你出去,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以後不要做壞事了?"
我凝視他許久。
"好。"我點了點頭。
他顯然鬆了口氣,有些開心道,"好,你等著我。"
他走後,我坐下來靠著牆,想了想他說的話。
京城的小貴公子,還真是天真。